12

桔園其實就是個娛樂場所,三層樓高,一樓大廳類似于舞廳和酒吧,外邊帶着一個雅致的小院子,種着花草,擡頭就是皖城的天空。二樓包含了KTV和臺球廳,都是玩的地方。三樓就比較特別了,是客房,給那些玩累的公子哥們休息的。

桔園是皖城最有名的名流場所,這幾年剛興起,因此絕不同于其他的娛樂場所,這裏布置精致,服務員每個都經過培訓,不僅樣貌要佳,還要精通英語,傅聞聲剛一走進去,還以為自己去了什麽百樂門。

他目光在內場巡視了一周,沒找到陸餘之的身影,倒是被幾個多年不見的朋友拉着喝了幾杯,半個鐘頭後才找到機會避開那群玩瘋了的人,往後院走去。

雖然是深冬,院子裏卻還可以看到花,腳下青石板路的兩邊種了不少的風信子和風雨蘭,粉紅的花瓣在寒冬中倒是有了幾分頑強的意味。連着大廳的牆上還種着佛珠,綠意盎然地順着牆面而下,恍惚間以為春天已經到來。

難怪大家都愛桔園來玩,服務好,玩法多樣,連環境都要比別的地方精致幾倍要有。

傅聞聲對這些倒是不怎麽感興趣,他到這來,目的就是找人的。結果半天時間過去了,人沒找到,酒倒是喝了不少。

大廳裏吵吵鬧鬧的,喧嚷的聲音依稀可以傳到院子裏來,傅聞聲獨自一人站在寒風裏,摸出了口袋裏的煙,影子被路燈拉得長又長,除夕夜應該有的好心情此刻反而有些寂寥了。

他剛要點火,便聽到長廊的另一頭有腳步聲傳來,然後是熟悉的嗓音,“裏邊有酒不喝,出來吹風抽煙啊?”

傅聞聲手裏打火機的火刺啦滅在風裏,他擡眸望了過去,便看到長廊盡頭站着一個人,他懶散地靠坐在石桌上,雙手藏在兜裏,目光帶着戲谑,正一臉好笑地盯着他瞧。

沒想到找了半天的人原來也藏在這,傅聞聲将自己的煙收了起來,踱步過去,“你怎麽在這?”

陸餘之一聽到這個就略顯無語,難得直白地露出不樂意的表情,“生活所逼呗。”

他是被顧怿華拉來的,純粹是因為他說劇團明年準備要進行的世界巡演有位大老板有贊助的意願。他原本是不想來的,可轉頭一想想大家對于明年的期盼全都在那一場巡演上了,不得已點了頭跟着顧怿華來見人。

可誰知道,來這半天了,那位大老板還在另一個飯局上沒下來,他走也不是,不走也心煩,幹脆來這躲着,沒成想到就碰見了傅聞聲。

傅聞聲被他這樣逗笑,“怎麽生活所逼了?說來我聽聽。”

“怎麽,想養我啊?”

陸餘之原來就比傅聞聲矮,現在靠坐着更是低了不少,傅聞聲要垂着眼瞧他,睫毛輕輕搭着,半露着帶着笑意的眸子,給了陸餘之一些極細微的壓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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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不行啊,”陸餘之聽到傅聞聲說,“我什麽都沒有,就錢多。”

啧,這話說得......

陸餘之直起身子,靠近他幾分,“萬惡的資本家。”

“畢竟錢是萬能的。”

陸餘之一臉的鄙夷,這回直接地坐在了石桌上,随口問傅聞聲,“你來過這嗎?我記得桔園是這幾年才興起的,這是顧家的場。”

“沒,我第一次來。”傅聞聲一邊站着,“誰家的場又怎麽,我和顧家也沒結仇。”

陸餘之瞥了一眼他,想起了顧怿華跟自己說過的事情,便拐着彎問他,“你和......顧怿華從小認識?”

傅聞聲點了點頭。

他和顧怿華小時候就住在一個院子裏,擡頭不見學校也會見到,經常湊到一起玩,估計小時候那些什麽混蛋事都是他倆帶頭做的。可玩歸玩,傅聞聲對顧怿華卻沒有多少好感,這人太争強好勝了,凡事要争第一沒錯,但總把人當做臆想敵,就叫人心裏怪膈應的。

更重要的是,顧怿華那人心眼小,什麽事都計較地明明白白的,誰會喜歡一個心眼小的?

“小時候既然認識,”陸餘之試探着,“怎麽聽說前幾天你讓他下不了臺了?”

傅聞聲挑了挑眉,當即明白陸餘之或許知道他那晚和顧怿華鬧得不愉快是因為他,現在拐着彎試探着呢。

他啧了一聲,“你這是知道我為了你差點和顧怿華撕破臉了?想感謝我啊?”

他微微彎着腰,靠近了陸餘之幾分,鼻尖上是陸餘之身上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頃刻間鑽進了他的肺腑裏,他笑着,“不用拐着彎問,要感謝也不用扭扭捏捏的。”

傅聞聲長得好看,容貌清隽,眉眼間含着笑的時候是溫柔,一雙清澈的瞳孔裏流轉着院子暖黃的碎光,煞是好看,連陸餘之都要呼吸一滞。

陸餘之往後揚了揚頭,“如果說要感謝,我那晚可是留了你借宿,這不算感謝嗎?”

“不算啊,”傅聞聲說,“當時你又不知道我為你做了什麽。”

胡攪蠻纏!陸餘之被氣笑,“那你想要什麽?”

傅聞聲眸子當即一亮,裏邊明晃晃地刻着狡黠,“古人為了報恩,都是會以身相許,不然你也考慮考慮?”

陸餘之雙手撐着石桌,微微揚着頭,柳眉一揚,一字一句重複着,“以身相許?”

“嗯,”傅聞聲收起眉目裏的鋒芒,反倒真的認真了起來,“你不喜歡顧家,沒關系,可以和我走。”

人間熱鬧,連自然都給了幾分面子,往日裏呼呼而嘯的北風此刻竟是溫順的,只是蜻蜓點水地拂過他們之間,帶不走彼此滾燙的呼吸。

“走?”許久之後陸餘之終于開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諷刺,“去哪啊?不喜歡顧家跟你回傅家嗎?沈阿姨知道了會答應還是會把我轟出去呢?”

傅聞聲霎時身子一僵。

看着沉默下來的傅聞聲,陸餘之便明白了,他呼出一口氣,說道,“你也能想到結果的吧,別以為現在有多能接納同性戀的存在,在別人眼裏,我們嘛,其實就是異類,以前是,現在是,甚至未來也會是。”

他們之間靜了一會兒,傅聞聲才輕聲出聲,“我倒不是怕我爸媽知道他們兒子喜歡男人這件事。”

陸餘之偏頭看他。

“我就是覺得他們或許不太能接受,怕承受不了。”傅聞聲跟着說。

沈燕青思想說不上老派,但也絕沒有說會坦然接受自己兒子是同性戀的開放。傅聞聲想都不用想就能知道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帶着一個男人回家,在他們面前宣布自己是同性戀的時候,沈燕青會是什麽反應,崩潰、失望、絕望......都是有可能的。

他在發現自己喜歡男人後,就極力地隐瞞着,誰都不知道,除了在法國和自己朝夕相處的喬治,再然後就是機緣巧合下一起滾了床單的陸餘之。他不是不敢讓別人知道自己喜歡男人,只是怕傅謙和沈燕青知道了會接受不了。他是傅家唯一的孩子,是他們的希望,一家人的愛都壓在他身上,他不敢傷了他們的心。

沈燕青平時和陸餘之接觸也多,他也能知道傅聞聲的擔心是對的。沒有煙火的夜空寂寥,他沒來由地就想到了陸伽阮,如果她還活着的話,知道自己兒子喜歡男人會怎麽想呢?

然而幾乎不用思考,他都能夠想到答案是什麽,他冷哼一聲,自嘲着,“要是陸伽阮多好啊,她才不管你喜歡男人女人。”

她巴不得的,就是能早點和陸餘之撇清關系,才不會管他的死活。

頭頂上是光禿禿的枝桠伸向夜空,将冷色調的燈光切割成不完整的塊狀,些許落在了他們身上,照不亮了腳下的蔓延着的漆黑。

傅聞聲想起了沈燕青那本相冊上的陸伽阮,美豔的容顏依稀還在眼前——若真要說,陸餘之更像陸伽阮一些,尤其那雙桃花眼,如出一轍,能叫人過目不忘。

“我見過你媽媽。”傅聞聲說,“我媽那裏有本相冊,裏邊是陸阿姨年輕時候的照片,眉眼間你和她很像。”

陸餘之微微一愣,默然許久才說,“是嗎?他們也說我和陸伽阮年輕時候很像。”

陸全笙還沒瘋的時候,經常會和陸餘之提起說總是能從他的樣子裏見到陸伽阮還年輕的時候。那時候夏天日頭很長,他被陸全笙拉着坐在臺階上,目光穿過院子和倚在門口抽煙的陸伽阮無聲地對視着,仿佛都從彼此間找到了自己。

他是陸伽阮生的啊,當然像了。

可陸伽阮吐出一口煙霧,缭繞雲霧裏面無表情,“像什麽?跟我不像,不過是野種,愛跟誰像去就跟誰像去。”

話音如冰錐落地,凍得那時候陸餘之骨子裏泛着絲絲寒意。

那種感覺,他到現在都還記得。

大廳裏人影憧憧,總有聲音不遠不近地傳來,卻打破不了這裏的一地寂寞。

傅聞聲借着光看陸餘之,絞盡了腦子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好。他并不清楚他們上一輩的事情,可見到在這樣夜裏顯得有些孤冷的陸餘之,他便想對他說些什麽,安慰些話。

“陸阿姨或許只是因為放不下對顧叔的感情,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你......”

陸餘之沒察覺到傅聞聲磕磕絆絆的費勁的安慰,只是冷笑着,“是啊,她多愛顧雲平,什麽都能付出,一身傲骨都送給了顧雲平,結果顧雲平也沒将她放在心上。”

年輕的陸伽阮多驕傲,張揚得如火紅的太陽,可就為了一場不值得的愛情變殉葬了曾經的自己,活下來的只敢狼狽不堪地躲在廂房裏吞雲吐霧。

煙霧圍着她,死亡拉扯着她,而她也拉扯着陸餘之。

“如果不是因為愛顧雲平,如果不是顧雲平最後騙了她,她會變成那個樣子嗎?所以呢,愛有什麽用,拿來背叛嗎?拿來毀了一個人嗎?”陸餘之語氣冷酷地不像是在說自己的親生母親的事情。

直到此刻,傅聞聲才明白顧雲平和陸伽阮之間的事情對陸餘之影響有多大,他從小目睹的都是陸伽阮的落魄和狼狽,聽到的都是陸伽阮對他自己的嫌惡。

這樣的人,不會相信愛。

“你不能這麽想陸餘之。”傅聞聲兀地沉沉出聲,難得面露嚴肅,“這世界愛有很多種,你父母之間或許是不堪的,包含了欺騙和背叛,可也有從頭到尾就是真心付出,你不能否定排斥所有。”

陸餘之默然片刻,終究還是面無表情,“是嗎?可那又怎樣?我嘛,什麽都不需要,什麽都不相信。”

他站直了身子,桃花眼裏沒有波瀾地盯着傅聞聲,“我不相信愛始終真誠專一,因為陸伽阮和顧雲平的原因?是的吧,影響多多少少也是有的,可說到底,我這些年一個人這樣過來也挺好的,什麽都不需要也能活。”

傅聞聲抿着唇,還想說些什麽,院子的玻璃門忽然被拉開,一堆人吵着出來了。

他後知後覺,原來就要十二點了,皖城最隆重的煙花秀就要踩點開始了。果然,下一秒就是煙火呼嘯着而上的聲音,頃刻間色彩斑斓的煙火照亮了皖城。

他回過神來,陸餘之已經走進人群裏離他遠去,周圍都在朝着光朝着熱鬧的地方去,只有他背對而行,撐着清瘦的身子往暗的地方走。

傅聞聲清亮的眸子裏微微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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