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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阿姨,你在我家幹的時間不短了,你知道我的意思。”于菁坐在沙發上,胳膊肘拄着膝蓋。他把頭埋在小臂之間,片刻之後才說:“醫生也說了,對我爸這種病人,還是熟悉的環境更有利。他在這個房子裏已經住了将近二十年,更何況,”想着于大爺的狀況,于菁心裏難受,緩了緩心緒才哽咽着說:“我想多陪陪他,前些年我放棄北京那邊的工作回遙城,為的就是他。”

陳阿姨望着于菁瘦削的後背,覺得很是心疼,然而她一個外人也實在不好多說什麽,最終只勸了一句:“你也得多注意你自己的身子。你不是三年前才……”

“陳阿姨,”于菁打斷了她,緩緩擡起身來:“我沒事。”見陳阿姨依舊滿面愁容,他便擺出一抹笑意:“您就放心吧,我是不會走在我爸前頭的。”

“小于,千萬別這麽說。你得長命百歲,你爸也是。”陳阿姨嘆了口氣:“以後如果有阿姨幫得上忙的地方,一定要開口。”

于菁抿着嘴點了點頭:“阿姨,我先把這個月的工資給您結了吧,就按一整月算。”說罷他便起身走向自己的卧室。

于菁從抽屜裏拿出一沓現金,心裏實在五味雜陳:陳阿姨已經是這些年來他找的第三個護工了,還是在他家幹的時間最久的一個。眼見于老爺子的病一天天惡化着,他也不知道究竟該怎麽辦。

胥白玉的業餘生活其實單調得很,從學生時代起便是這樣。醫學生本就課業重,他把絕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應對學業上,一旦有了些許休息的時間他便只想睡覺。他其實是個不太會玩的人,不像他的一些同學,譬如裴允寧,他們屬于那種玩得很好做事也很好的“全才”。胥白玉就做不到,他只是個“書呆子”。

這天晚上他回了家,連燈都懶得開,把鑰匙一扔就癱在了沙發上,透過客廳的窗戶望着漸漸黯淡下去的天色。就快入冬了,天黑得逐漸變早,小區裏遛狗的陪孩子出來玩的也少了很多。遙城一貫四季分明,最冷的時候也曾有過零下十度左右的低溫,這時候人間煙火氣便顯得分外珍貴。

此時離供暖還有半個來月,正是一年當中在屋裏待着最難受的時候。胥白玉癱坐在沙發上,忽然覺得有些冷。他懶得動彈,于是把身邊的外套拽過來蓋在身上,漸漸有了困意。

就在胥白玉快睡着的時候手機忽然響了,他猛然醒了過來,探身把放在茶幾上的手機抓到眼前。他仔細一看,發覺是裴允寧的電話。

“喂,師兄,”胥白玉不敢遲疑,幾乎是在一瞬間就按下了接聽鍵,哪怕自己的聲音裏還帶着些許朦胧的困倦:“出什麽事了?”

裴允寧今天值夜班,胥白玉說着還把手機屏幕拿到眼前看了一眼:二十點三十八分。這個時候給他打電話,實在不像能有什麽好事。

不過裴允寧的回話卻出乎他的意料,胥白玉只聽得電話那頭的人說:“沒什麽,就是剛剛來了個人,你猜是誰?”

“愛誰誰。”胥白玉虛驚一場,忽而有了些微被欺騙的憤怒感:“你沒事打什麽電話啊,擾人清夢。”

聽他這麽說,裴允寧索性也不再賣關子,他笑了笑,而後壓低了聲音:“是你一直記挂的于先生。”

“你說誰?”胥白玉立刻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是于菁嗎?于老爺子怎麽了?”

“情況不太好,于先生一個人也顧不過來,說是想住院。我給主任打過電話了,他老人家說可以住院觀察。”裴允寧說:“行了先不說了,我這兒正忙着呢。”

挂斷了電話,胥白玉怔怔地看着手機屏,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他方才明明應該反駁一句,于先生是咱主任病人的兒子,怎麽還成了我一直記挂的?要記挂也該記挂于大爺。不過這念頭只存續了很短一瞬,下一刻他便毫不遲疑地穿上了外套。

直到鎖門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我這是在幹嘛啊?不過下一秒他便為自己找了個極為拙劣的借口:我都出來了,不如過去看看,反正挨得也不遠。他這般想着,毫不猶豫地走進了涼意彌漫的夜色裏。

診室。

“于先生,您去辦手續吧,不過在咱這兒住院也不是長久之計。”裴允寧嘆了口氣,又望了一眼坐在不遠處神情顯出幾分呆滞的于老爺子,低聲道:“您家老爺子的并發症并不嚴重,只是精神有些激動。等過段時間稍微好些了,還是轉去省精神衛生中心的老年病區比較好。”見于菁沒說話,裴允寧接着低聲說:“您的選擇是對的,專業的事得交給專業的人去做,畢竟您自己的身體狀況擺在這兒,無論是體力還是心力都不該強撐着。”

于菁點點頭:“我這就去辦手續,還得麻煩您暫時照看一下我父親。”

“不麻煩。”裴允寧沖他笑了笑。

于菁剛走了不過五分鐘,穿着白大褂的胥白玉便沖進了診室。他看着坐在一旁的于老爺子,又看向裴允寧,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麽。

“你還真過來了?”裴允寧有些哭笑不得:“住得近也不用這麽任性吧。”

“确定要住院了?”胥白玉開門見山地問。

“是。”裴允寧點點頭:“他們家護工不幹了,這些年換了好幾個,估計也難再找着合适的,住院吧。”

“這邊還有什麽活嗎?”胥白玉接着問。

“沒了。”裴允寧十分體貼地說:“他在辦手續呢,你不如去看看他有沒有什麽需要幫忙的。”

聽了這話,胥白玉覺得很有道理,于是對方話音剛落他便轉身出了門。

“于先生,”在大廳裏胥白玉遠遠地看見了于菁,趕忙喊住他:“于先生!”

“胥大夫?”于菁錯愕地轉過頭,只見胥白玉也穿着白大褂,于是好奇地問:“你今天也值夜班啊?”

“啊,是的。”胥白玉摸了摸鼻子,面不改色地扯謊:“聽說有病人來了,我過來看看,沒想到是你們。”他怕于菁不信,特意又編了個謊言:“之前我一直在急診那邊幫忙呢,所以你沒見着我。”

“原來是這樣。”說完這句話,于菁忽而沉默了,而後他嘆了口氣:“我也是真的沒辦法了。”

這是胥白玉第三次見到于菁,也是他頭一次在燈光底下與于菁相對。于菁的臉在醫院的燈光下顯得更白了,與鼻梁上的黑色細框眼鏡映襯着,愈發顏色分明。胥白玉有些于心不忍,既是對于大爺,也是對于菁。于是他走近了幾步,卻依舊保持在作為一個點頭之交合理又疏離的距離,低聲問道:“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嗎?”

于菁搖了搖頭:“胥大夫,謝謝你。你還是去忙吧,我這兒很快就能好。”

“好吧,”胥白玉點點頭:“那我也不耽誤你的時間了。”

“胥大夫這是哪裏話。”于菁沖他笑了笑:“你們對我父親這般照顧,我感謝還來不及呢。”

如果于菁是那種典型的北方大漢,整個人精壯結實,膀大腰圓一米九多,胥白玉此時也不至于如此心疼他,可這人偏偏不是。胥白玉的身高剛夠一米八,這在他們省的男生裏其實是一抓一大把的個子。他看着于菁好像跟他差不多高,或者比他還要稍高一點,但身上實在是單薄,秋冬時節的厚外套都掩飾不住,再加上比常人都蒼白了些許的臉,這人因着于老爺子的病情而皺眉時實在顯出了幾分憔悴。于老爺子身體不好,可胥白玉覺得于菁的身體也未必能好到哪裏去。然而不尋常的,即便如此這人身上也從未少了溫和與鎮定。一瞬間胥白玉想再靠近一些,可他只是站在原地,并沒有任何動作。

片刻之後胥白玉回過神來,卻發覺于菁已經走遠了。他緩步走回診室,脫了白大褂剛想回家,裴允寧卻忽然喊住了他。

“胥白玉,你等等。”裴允寧快走幾步到他身邊:“跟你我也不藏着掖着了。你為什麽對那個于先生這麽感興趣?是你有熟人跟他認識還是有什麽過節?”

“你想象力還挺豐富的。”胥白玉覺得裴允寧的問話有些尴尬,于是他笑了笑:“都沒有。我只是覺得于先生太不容易了。”

胥白玉沒想到他說完這句話裴允寧竟然沉默了片刻,那人嘆了口氣:“這倒是。”

見裴允寧不再追問他,胥白玉趕忙說:“師兄,沒什麽事我就先回去了。”

“走吧。”裴允寧一擺手。

胥白玉從醫院往回走着,沿街燈火通明。有尚未打烊的街邊小店,也有擺攤賣小吃的商販。胥白玉看到不遠處有一位賣烤紅薯的老大娘,他忽而停下了腳步,深吸了一口氣。涼風自鼻腔湧入身體,混着烤紅薯的香甜溫熱。他忽然覺得有些餓,于是快步走上前去,笑着說道:“大娘,給我拿一塊吧。”

很多時候就連胥白玉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其實很留戀這些人間煙火的味道。父母的緣故,他從未體會過正常健康的家庭關系,尋常人觸手可得的幸福與煩惱對他而言都遙不可及。所幸遙城是個煙火氣很旺的城市,千年的古城一路至今薪火相傳,無數文人墨客曾在湖泉街巷邊留下自己的手筆,無數尋常百姓又在日出日落間過着自家的小日子。很多時候胥白玉獨自穿行其中,深秋泛黃的銀杏與夏日滿池的荷花都能給他一種深刻的歸屬感。仿佛只要這片土地還在,他就從來不是無家可歸的孤苦遠行客。

很多時候他也在想,我能不能在這裏擁有自己的家呢?想來想去卻只覺得荒唐。

胥白玉從大娘手中接過裝着烤紅薯的袋子,自嘲地笑了笑,而後一路潇潇灑灑地走回了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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