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胥白玉有些擔心,趕忙走進病房看了一眼,看到林大爺一切正常才松了口氣。林大爺閉着眼,看着仍是在睡覺,仿佛并沒有被剛剛的喧嘩吵到。

吵鬧聲漸漸遠了,那三人大概已經被保安帶去了別處。胥白玉剛想離開,前一天下午把老爺子送來醫院的中年女人卻忽而進了屋。

“大夫,”那女人看起來也很憂心,看見胥白玉便趕忙問道:“老頭沒事吧?”

“沒事。”胥白玉看了她一眼,含蓄地提醒:“病人需要安靜的環境。”

“诶。”女人趕忙應下:“大夫,我們家裏的舊賬積了好些年了,我家那口子脾氣又差,實在不好意思。”

“沒事,”胥白玉搖搖頭:“以後注意就好。”

下午下班時胥白玉掏出手機,想給于菁發條消息,來回删改了好幾次,最終只發出一句:我看于大爺最近的狀态還不錯。

他沒想到于菁給他來了個秒回,內容依舊言簡意赅:的确比之前好一點兒,非常感謝。

于是胥白玉也趕忙回道:應該的。

原本這次的對話到這兒就要結束了,畢竟胥白玉也想不出接下來該說些什麽。他剛要把手機收起來換衣服走人,于菁的消息卻又忽地跳入了他的視線:我爸大概八點睡覺,晚上八點半之後我有空,到時候聯系你?

胥白玉覺得自己大概是這世上最不了解自己的人:就在看到于菁消息的這一刻,他感覺自己的心跳好像忽然停了一下,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他剛剛給于菁發消息的初衷就是想詢問對方今天有沒有時間。

胥白玉自嘲地笑了笑,而後給于菁回複了一句:好。

然而胥白玉沒想到的是,于菁說的聯系竟然是視頻聊天。八點半的時候他還在一邊看書一邊等于菁的電話,手機屏幕突然亮起,橫陳在明晃晃屏幕上的正是于菁的視頻通話邀請。他吓了一跳,以至于久久沒能按下接通鍵,直到于菁那邊自己取消。

屋裏複歸安靜,胥白玉這才回過神來,趕忙拿起手機撥了于菁的電話號碼。

沒響幾下于菁就接了,胥白玉又聽見了那人溫和的聲音:“小胥,剛才在忙嗎?”

“對。”胥白玉正愁找不到理由,聽于菁這麽說便趕緊應下。他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子,說話有些結巴:“确,确實在忙。”話音剛落,他發覺方才這番說辭好像仍不夠準确,趕忙補充道:“不過現在已經不忙了。”

“好。”胥白玉聽見于菁大概是笑了:“你是不是不喜歡跟人視頻?”

“其實還好。”這話一說出口胥白玉又陷入了糾結,他覺得他說得好像不太妥當:如果只是還好,現在怎麽只給人家打了電話而不是把視頻回過去呢?

沒等他糾結出個所以然,于菁先說話了:“我今天下午聽我爸病友的家人說早晨有人來鬧事,你沒事吧?”

“沒有。”胥白玉的神智終于回來了些許,他起身走向陽臺,望向點綴着疏闊星辰的夜空,覺得這番景象和他之前送走了胥建業給于菁打電話時如出一轍:“他們又不是沖我來的,我能有什麽事。”

“沒事就好。”于菁說:“這幾年總看到關于醫患關系的負面新聞,你記得小心一點。”

胥白玉“嗯”了一聲,沉默了片刻才說:“老爺子家裏也挺鬧心的。早晨一家人吵得不可開交,我也聽出來點兒意思,無非還是弟兄們争家産那一套。”他嘆了口氣:“只是可憐那林老爺子,小兒子已經沒了,白發人送黑發人。”

“這樣啊。”于菁嘆了口氣:“這檔子事在醫院裏該是不少見吧?”

“是。”胥白玉應道:“其實在醫院,生死都算不上稀奇了,什麽事都不少見。你看那些人,在外面個個都是戰士。可到了醫院呢,身體上的毛病,人際間的脆弱,世态炎涼,全暴露得徹徹底底。”他嘆了口氣:“這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日子啊。”

“不光是醫院,在哪兒都一樣。”于菁感慨道:“雖說很少有人願意在外人面前顯露出來,可誰的日子裏都少不了困境。大家都心知肚明。”

胥白玉記得于菁的溫和與篤定。他見過的人裏很少有性子真正溫平的,畢竟他們這一代正處在鮮衣怒馬的年齡,再加上大部分都是獨生子女,十年如一日在父母嬌生慣養的呵護下長大,随便拎出來一個都是一身的個性。性情溫潤的也不是沒有,他那長輩們待人接物都很不錯,往往是年紀越大的脾氣越好。但那大多是被生活磨去了棱角,無時不有的笑容裏向來少不了權衡利弊的圓滑。

胥白玉跟于菁接觸了将近兩個月,閑談間他發現于菁少年時也是意氣風發的性子。他覺得于菁如今的溫和其實也是被生活磋磨出來的,但于菁和他之前認識的人都不一樣:即便左右逢源到幾乎不得罪任何人,沉穩平和到近乎波瀾不驚,胥白玉也能感覺出這人的真情真性。

就像剝開層層飽經風霜的外殼,裏面深深埋着的,竟是一顆滾燙熾熱的赤子之心。

雖然他還不知道這份真誠于外人而言,如今是不是只有他一個瞧見過,但他知道自己的确是見到了。

胥白玉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呼出,覺得心緒比方才輕松了不少,便多了些和于菁閑聊的心思:“之前開會的時候我聽一個腫瘤科的醫生說,前兩年他們有個病人,年紀挺大的。當時那人的手術很成功,結果做完手術當天晚上就自己掙紮着從病房的窗戶裏跳下去了,還把同住一間房的病人給吓得不輕。”

胥白玉本以為于菁會很訝異,一如當初的他。但于菁卻沉默了,隔着屏幕胥白玉只能聽見對方平穩的呼吸聲。他忽而無比自責,懊惱地想:我是不是又說錯話了?真是的,跟他說這個做什麽。

于菁遲遲沒有回話,以至于胥白玉有些慌了。這人從小爹不疼娘不愛,寄人籬下時向來以察言觀色為第一要務。如果對方不是于菁,他現在肯定正厚着臉皮一遍遍試探着跟人道歉。然而世事向來沒有如果,此時胥白玉只覺得如萬千棉絮困在喉頭,悶得他什麽話都說不出,甚至有一瞬間很想主動把通話結束掉。

先前想跟于菁有更進一步接觸的也是他,如今慫到想往回撤的也是他。至于于菁,胥白玉估計自己這些心思連他自己都說不明白,對方大概率什麽都沒感覺出來。

安靜了一會兒,于菁忽而笑着說道:“要不總有人說呢,去醫院裏走一圈,什麽功名利祿愛恨情仇的煩惱都能放下。”

這段不尋常的靜默最多持續了半分鐘,對胥白玉而言卻像半個世紀一樣漫長。重新聽見于菁含着笑意的聲音,他卻覺得有些筋疲力盡,胸腔裏彌漫着虛驚一場後的驚惶、喜悅與委屈。他竭力維持着正常的聲音,低聲說了句:“是這個道理。”

胥白玉忘了那天他們是如何結束的通話,甚至在接下來的幾天裏都過得有點懵,工作時便全身心地撲在上面,下了班往床上一橫很快就能睡着,連手機都沒怎麽碰。

幾天後又輪到他查房,胥白玉一如往常地仔細記錄着病人的情況。然而他剛想離開林大爺的病房時,老頭卻忽然喊住了他。

“大夫,我兒子兒媳婦剛才出去買東西了,都還沒回來吧?”林其至向他詢問。

胥白玉向走廊裏看了一圈,轉而答道:“還沒呢,您是有什麽需要嗎?”

聽胥白玉這麽說,老爺子頓時來了精神,和方才蔫兒着卧在床上的老頭簡直判若兩人:“我二孫子有沒有再來啊?”

“沒有。”胥白玉搖搖頭,确定老頭的大兒子和兒媳的确沒在,這才重新走回到病床前:“林大爺,我只是個大夫,能做的有限。不過您要覺得有什麽是我能幫您的,直說就行。”

聽他這麽說,老爺子沉沉嘆了口氣:“大夫,我也不怕你笑話。我老伴得了癌症,十年前就走了。我活了這一輩子,沒什麽成就,唯一的念想就是那倆兒子。結果老二還不争氣,前兩年借了高利貸,被逼得沒辦法跳了河。”

胥白玉一愣,忽而想起那天晚上于菁說過的話:行于這世上,誰都少不了困境。

沒等他說什麽,老頭接着說:“我退休之後一直跟着我那大兒子住,可他覺得老二一家不孝順,從不讓他們進門。我能怎麽辦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再作孽那也是我親兒啊。老大管着我工資卡,我手裏也沒多少錢。可憐我那小孫子,我也只能逢年過節的時候偷偷塞給他點兒紅包。”

胥白玉愣在了原地,不知該如何應答。對這家人而言,他不過是個旁觀者,區區一過客。治病救人是他的本分,至于其他的,他也只能嘆一句有心無力。

“爹啊,吃點兒水果吧。”正當這時林其至的大兒子提着兩袋水果進了屋,眼見胥白玉也在,趕忙從中拿了一些遞給胥白玉:“大夫,之前是我們不好,給您添麻煩了。”

胥白玉把那男人的手往後一推,擺出幾分笑意:“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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