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回到基地是在第二天上午,陸誠睿帶果果去醫院重新包紮了腳上的傷以後,把她送回招待所,自己去了訓練場。

果果獨自上樓,拿房卡打開房間的門,以為覃嘉樹不在,哪知道看見他從房間裏出來。

“回來了。”覃嘉樹似乎想不到更好的開場白,簡單的跟女兒打了個招呼。

果果見他一反常态沒有穿軍裝,而是穿了一件質地考究的淺色襯衣,看起來成熟帥氣,說不出的倜傥範兒,猜到他是剛跟女朋友約會過,鼻子酸酸的直想哭。

“爸爸——”她叫了一聲,聲音中包含着無限委屈。覃嘉樹走過去摸摸女兒的頭,“丫頭,出去玩了一大圈,你還生爸爸的氣啊?”他并不知道果果真正的煩惱來自哪裏。

“沒有,我只是有點累了。”果果放開爸爸,想回房去休息。

“果果,你等一下——”覃嘉樹叫住女兒,回房拿了一個漂亮的禮盒出來,“你徐阿姨給你買的禮物。”

她不過比我大十歲,才二十多,叫什麽阿姨。

果果心裏嘀咕,無精打采的接過去,打開一看,禮盒裏是一個香奈兒的包包,年輕女孩喜歡的紅色,精致的菱格紋,看起來既經典又時尚,然而,卻絲毫打動不了她。

“我不要,你還給她。”果果把包丢回給覃嘉樹,回房關上門。覃嘉樹站在客廳裏,臉上寫滿了疑惑和憂慮。

躺到自己床上,果果摘掉助聽器,讓自己沉浸在無聲的世界裏,越想忘卻,越忘不了,這些天的記憶一直在腦海中盤旋,揮之不去,一個人的影子,已經深深地刻在她心頭。

有一瞬間,她忽然想起什麽,無聲的坐起來,雙手從臉頰滑向耳際。

她常常會忘記,自己并不是一個健全人,她有着無法治愈的缺陷,離開助聽器就什麽都聽不到,就算戴上助聽器,聽得也沒有健全人清楚。

她是個聾子,這個字眼從小學那次聽同學提起,就再也無法從她腦海裏抹去,從來沒有哪兩字比這兩個字更可怕,更讓她感到深深的自卑。

默默的睡回床上,果果眼望着窗外,招待所的後窗正對着遠方的大海,蔚藍的遙遠的海平面,仿佛能聽到海浪聲,看着那片大海,她的心漸漸地平靜,漸漸地說服自己,接受殘缺,已經這麽多年了,接受不接受,自己只能是這個樣子,生活卻得繼續下去。

中午的時候,果果聽從覃嘉樹的安排,跟徐萍萍一起吃午飯。

“果果越長越漂亮了。”徐萍萍友好的看着覃嘉樹這個寶貝女兒,打心眼兒裏想跟她搞好關系,只因她知道,過得了覃果果這一關,自己和覃嘉樹才能有進一步發展。

“沒你漂亮。”果果笑嘻嘻的回敬了一句。

徐萍萍确實長得漂亮,軍報有名的美女記者,怎麽會不漂亮呢?

得體的白色無袖絲麻襯衣被一條名牌腰帶束在黑色長褲裏,将曼妙的身材勾勒的恰到好處,卻又美得毫不做作,一頭棕色俏麗的短發讓她看起來清爽幹練,哪怕果果用最挑剔的眼光看她,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在外型上能配得上她爸爸。

然而,配得上是一方面,喜不喜歡又是另一方面了,果果知道,自己不會對她産生好感,只要看到她跟爸爸說話時那種含情脈脈的眼神,自己就不會喜歡她。

“你徐阿姨這次到基地來,還肩負着采訪任務,要替海軍陸戰隊寫一篇宣傳稿,果果,吃完了飯,你帶她去找小誠,讓他安排一下。”覃嘉樹給女兒布置任務,但最終目的還是希望果果能和徐萍萍和睦相處。

“好。”盡管腳傷還很疼,果果卻一口答應了。她倒想看看,這個女人會怎麽替小誠他們宣傳,同時她也很想知道,小誠對她會是什麽态度。

果果帶徐萍萍到陸誠睿辦公室之前,陸誠睿已經接到了蔡振海的電話,讓他接待一下軍報派下來的徐記者,同時,蔡振海還巧妙地告訴他,這個徐記者和覃參謀長關系匪淺。

“又來一個麻煩。”陸誠睿轉動手裏的筆,眉頭不自覺的擰了起來。沒等他展眉,果果已經領着人進來了。

“徐阿姨,他就是陸誠睿,海軍陸戰隊兩栖偵察中隊的隊長,你有什麽想知道的,都可以找他。”果果替他倆作介紹。

陸誠睿禮貌的跟徐萍萍握了手,餘光瞥見果果臉色凝重的站在一旁,知道她心裏可能不痛快,主動道:“你的腳還沒好,怎麽不在招待所休息?”

“好多了,不用你操心。”果果把臉扭到一旁,态度冷淡。

陸誠睿讨了個沒趣,只得又跟徐萍萍說話,“徐記者,我先帶你去訓練場看看吧,副隊長紀康在那裏帶兵訓練,你可以實地采訪一下他們。”

眼看着陸誠睿跟徐萍萍要離開,果果只得也跟上他們,看到他倆交談,心裏很不是滋味。本來她還抱着幻想,陸誠睿會跟她一樣讨厭這個女人,哪知道他一看到她,就當了叛徒。

哼,男人都是一樣的,看到美女就走不動路了。果果在心裏罵了陸誠睿一路,直到看見跟戰友們一起訓練的張大山,她才有了點笑容。

“張大山,好幾天沒看到你了。”果果等他們做完了俯卧撐,才跑上前跟張大山說話。張大山憨厚的笑笑,“我還以為你走了呢。”

“我沒走,我是……我出去了一趟,你這幾天還好嗎,有沒有空跟我聊聊天?”果果看着張大山,見他的汗水順着臉龐往下滴,掏出紙巾遞給他。

張大山邊擦汗邊道:“我們下午要到貓眼島進行武裝泅渡訓練,沒有時間,但是晚上吃飯後有一個小時的空閑。”“好啊,那我在食堂等你啊,我們一起去海邊。”果果跟他約好了。

張大山點了點頭。看到他憨直的樣子,果果心情愉快了些。

陸誠睿在不遠處看着他倆,跟徐萍萍說話時有些心不在焉,好在紀康就在旁邊,陸誠睿靈機一動,把紀康叫來,介紹徐萍萍給她認識,讓他替自己接待她。

走到果果身邊,陸誠睿道:“你的腳傷沒好,還是回去休息吧,別到處亂走,小心傷口潰爛發炎。”不等果果說話,他已經夾起她胳膊,強迫她非走不可,果果只得跟張大山告辭。

“你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我說了我沒事。”果果甩開陸誠睿胳膊,她明明能走,他非要架着她,讓她看起來像個傷員。

“受傷了就該老實一點,傅桐怎麽說的,讓你這幾天多休息,盡量不要走路。”陸誠睿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那麽不喜歡看到果果跟張大山說話,只要一看到,就想打斷他們。

果果斜他一眼,沒有多說話,既然他不承認自己是在吃醋,那她也沒必要把他當一回事。

“你陪着徐萍萍采訪去吧,別管我。”果果滿臉寒意,頭也不回的走進招待所大樓。

這下子,陸誠睿再遲鈍也能感覺到她抵觸的态度,站在原地看了她一會兒,心頭被煩惱萦繞,可他并沒有追上去。

傍晚的火燒雲染紅了天邊,霞光裏,果果走進食堂,目光尋找着張大山,很快發現了規規矩矩坐在某個角落的他。

“你吃過了?在等我啊?”果果好奇的看着他面前空空如也,而別人都在如狼似虎的吞咽着晚餐。

“吃過了。”張大山很老實的說。為了和她的約會,他用了比平時快一倍的速度幾口就把飯給吃完了。“那我們走吧。”

兩人離開食堂,往基地深處的那一片海灘走去,過了訓練時間,這裏幾乎沒有人。果果爬到礁石上坐着,招呼張大山坐在她身邊。

眺望着海面,兩人有一瞬間的沉默,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果果想,把人家叫出來總不能什麽也不說吧,主動向他問起:“跟我說說你的事吧,比如,你怎麽當兵的,怎麽進海軍陸戰隊的?”

張大山想了想道:“我從小就吃得比別人多,長得高大,小學的時候,縣裏體校的老師到我們學校來選隊員,兩百多個人裏選中了我,我一開始想練長跑,老師卻讓我練游泳,說更有發展前途。”

“然後呢,你在體校好好地,怎麽又會參軍?”果果托着下巴看他,盡管她明知道他是被海軍陸戰隊發掘的,卻還是想知道事情經過。

“我十七歲的時候考進了省裏的體育學院,去年我代表體院參加省運會,那次的比賽陸隊和紀隊也去了,比賽結束後,他們就找上我,問我願不願意參軍,加入海軍陸戰隊的蛙人部隊,我那時候還不知道什麽叫蛙人部隊,他們告訴我,就是陸戰隊裏的兩栖偵察兵。”

話匣子一開,張大山就開始滔滔不絕的講述着,盡管他的語言都很平實,渲染的成分少,敘述的成分多,果果依然聽得很入神,情不自禁的問:“是他發現你的嗎?”

張大山一時沒明白她說的這個他指的是誰,半天才道:“陸隊去找了我們系裏的老師,但是老師們都不同意我離開體院,他們希望我代表學校繼續參加全運會,而不是去當兵。”

“那怎麽辦,老師不同意的話,你就參不了軍了啊。”果果關切的問。

張大山道:“陸隊去找了我們學校的領導和老師好多回,學校才松口,後來他們給我辦手續又辦了很長時間,陸隊還跟我說,海軍陸戰隊工資和津貼都不低,像我這樣的大學生兵,将來提幹的機會很大。”

果果哧的一笑,“看來他是威逼加利誘。”

張大山撓了撓頭,總算明白了她說的他是誰,補充道:“陸隊把海軍陸戰隊說得太好,我就被他騙來了,我來了才知道,真是苦死了,比我當運動員還苦、還寂寞。”

“所以說他是個變态,他想把你變成下一個他自己。”果果嘀咕一句,趕緊又問:“他對你們好嗎,和紀隊相比,他倆誰更好?”

張大山道:“陸隊冷冷的,對我們要求特別嚴,有時候不近人情,大家都怕他,但我知道他心裏對人熱,我在部隊裏不能回家,家裏都是他幫我安頓好的;紀隊則像個大家長,除了訓練,他也關心我們的生活,還老給我們上政治課。”

哈哈,果果笑起來,聯想到紀康平常的樣子,覺得張大山描述的活靈活現,笑道:“小誠像你們的爸爸,紀康像你們的媽媽……哈哈……”

“我們陸隊很厲害的,是清華的國防生,畢業的時候本來可以保送讀研,他放棄了,加入了海軍陸戰隊。”張大山一說起陸誠睿滿是崇拜之情,盡管陸誠睿只比他大五歲,卻好像是他心中的一個信仰。

果果眼珠轉轉,“他有那麽厲害嗎?”“很厲害的,他還老收到情書,我們都特別羨慕他。”張大山說到這裏,年輕的臉上洋溢着笑容。

“啊?真的嗎,還有人給他寫情書啊,是女兵還是……有男兵給他寫情書嗎?”果果故意壞笑着擠了擠眼睛。

張大山笑,“有沒有男的給他寫,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基地裏喜歡他的人特別多,醫生護士女兵,都有,但是那些女兵都不敢寫名字,因為我們有規定,原則上是不允許男兵和女兵戀愛的,就算有,也只能偷偷摸摸的好,被抓到了會處分。”

果果聽到這話若有所思,想了想又問:“那他……你們部隊裏,允許和不是女兵的人談戀愛嗎?是不是也不許啊?”

“戀愛當然可以談了,只要不找駐地的女孩,但是陸戰隊的士兵兩年內不許談是有規定的,提幹以後就寬松多了,領導基本上不會管。”張大山不知道果果為什麽問得這麽詳細,可只要她問了,他就會全部告訴她。

“那他有沒有對誰特別好啊,比如江醫生?”果果不放心,又問了一句。盡管陸誠睿那時說不喜歡江瑟瑟,果果還是有點擔心。

“不知道……你說的他是誰?”張大山很賊的笑了笑,眼望着果果。果果也跟他笑,像是跟他分享一個秘密。

“哎呀,都這個點了,完了完了,我光顧着跟你說話,都忘了時間了,七點半新聞聯播一結束我們要開班會的。”張大山安了彈簧一樣跳起來,發足往營區飛奔。

果果看着他的背影直笑,可是她才笑了不到兩秒鐘,就笑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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