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夏夜的德累斯頓,月光皎潔清澈,如同涼水一般溫溫潤潤地灑在森珀歌劇院後的這條小街上。街邊的幾個歐式路燈散發着朦胧的燈光,除了偶爾行駛而過的幾輛汽車外,幾乎再也見不到任何人影。
在見到對方的一瞬間,戚暮下意識地反應是——轉身走人。
但是這種幼稚的想法也就是在他的腦子裏閃現了一瞬,望着男人一副等待已久的模樣,戚暮重重地嘆了聲氣,總算是認了命了。
戚暮微笑着擡手招了招,道:“好久不見,這麽巧?”語氣自然冷靜,仿佛真的只是恰好碰上似的。
望着青年一臉沉着淡定的模樣,闵琛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眼底浮現了一絲笑容。他輕輕搖首,聲音低沉:“是挺巧的,我剛等了三分鐘。”
戚暮:“……”
就三分鐘?!意思是……他要是早走四分鐘,就碰不上了?
似乎已經猜想到了青年現在在想什麽,闵琛薄唇微勾,又補上了一刀:“晚上我也正打算拜訪一下法勒和愛托麗夫人,需要順路一起走嗎?”
戚暮:“……”
清冷的月光從無雲的夜空中毫無遮擋地傾灑下來,夜風微涼,将夏夜的炎熱也稍稍驅散了幾分。
到了這個時候,戚暮也只得徹底地認清現實。他不再裝傻、也不再一味地逃避,而是将自己的琴盒雙手提在身前,和這個男人一起,後仰了靠在凹凸起伏的磚石牆壁上。
戚暮沒有說話,闵琛便也沒有開口。他能說的在半個月前便已經說完了。
闵琛從來不是個善于表達的人,僅僅是一句最簡單的“我喜歡你”,便已經讓這個含蓄內斂的男人耗盡了心思。
而此時此刻,戚暮正微微擡首,仰望着明亮的圓月。
夏夜很少能看到這樣皎潔清晰的月亮,因為繁星太多便會遮擋住了月色,而城市的燈光大多時候也會讓月光顯得黯淡。
這個時候沒有人開口,但是氣氛卻十分靜谧美好。微風吹在道路兩邊小小的景觀樹中,讓樹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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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就在闵琛以為這個躲避了自己半個多月的青年真的不會開口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一道低悅好聽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你的那張唱片……我聽過了。”那聲音中帶了些無奈,只聽戚暮又道:“我聽到了最後。曲子很好聽,這是我收藏過的最完美的一張屬于‘闵琛’或者說是‘奧斯頓·柏特萊姆’的唱片。”
這樣的開頭,讓闵琛沉思了半晌,最後輕輕地颔首:“嗯。”
潔白如華的月光灑在青年白皙的面龐上,戚暮輕輕地笑了起來,他說:“其實……我也不是個喜歡逃避現實的人,但是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說好。”
闵琛微微斂下眸子,望着面帶笑意的青年,低聲問道:“什麽?”
戚暮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反而開始認真地回憶起來:“我第一次聽到‘闵琛’這個名字的時候,可能十幾年前的事情了,應該快有二十年了。那個時候我很驚訝,居然有一個這麽年輕的華夏人,以滿分獲得了肖賽的冠軍?”
說到這,戚暮無奈地搖首,又說:“從那以後,我就開始關注起這個人。第一首聽到的曲子是巴赫的《馬太受難曲》,後來又聽了他的肖邦、貝多芬、舒曼、舒伯特……還有李斯特。”
頓了頓,戚暮忽然擡首看向一旁的男人,好笑地問道:“對了,其實從很久以前我就發現一個問題……你很少演奏門德爾松的曲子,這是為什麽?”
在這樣安靜無人的街道上,只有兩個人輕聲的說這話,氣氛十分的和諧融洽。
闵琛垂眸看着身旁的青年,只感覺月亮的光華仿佛都被吸入了對方淺色的眸子裏,稍稍怔了怔,他才低笑着問道:“我從萊比錫音樂學院畢業,你知道嗎?”
戚暮點頭:“嗯,知道。”
“萊比錫是由誰創立的,你也知道吧?”
戚暮立即回答:“門德爾松。”笑了笑,他又補充道:“準确來說,這是德國的第一所音樂學院。”
深黑色的長衣仿佛要與夜色融為一體,闵琛微微颔首,說:“當年我剛進萊比錫的時候,被邀請一起參與校慶。校慶基本上是演奏與學院名人有關的曲目,創始人門德爾松先生的曲子更是熱潮。但是他們有個傳統……”
說到這的時候,闵琛頓了一瞬,接着才又說:“門德爾松是最經典的浪漫主義風格,一旦要演奏他的曲子,必須找到第二個人同奏。當時小提琴系的首席現在似乎在西班牙歐西嘉樂團吧,是個嗯……”為難了半晌,闵琛終于找到了一個合适的形容詞:“是個很喜歡我的音樂的……女生。”
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聲來,戚暮仿佛有點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了。
而闵琛則仿佛沒聽到青年調侃的笑聲,他一臉正色地回憶道:“我不想與她合奏,因為萊比錫很多鋼琴系首席和小提琴系首席都是這樣傳出……不好的消息的。那時候也不能直接說出原因,我就說:我目前還沒有練好門德爾松的曲子,自覺沒有表現好的實力。”
戚暮的眼前立即浮現起了那個畫面,他無奈地笑道:“你那時候已經可以将李斯特的曲子都表現得非常出色,你這樣的理由……對方信了?”
“信了。”認真地肯定了一句,闵琛語氣鄭重道:“因為是我說的。”
戚暮:“……”
“有技巧不代表有能力演奏,我當時說我表現不出來門德爾松的浪漫,這是真的,我是個樸實誠懇的人。”
這樣實在太好笑的話讓戚暮忍不住地轉首看向闵琛,卻在看到對方的一瞬間,倏地怔住。
只見男人俊美深刻的面容上全是認真的神色,他深邃幽黑的眸子緊緊地凝視在自己的身上,誠懇鄭重地道:“我無法與不合适的對象一起合奏出浪漫的曲子,因為……”
“戚暮,我不喜歡她。”
話題一下子又回到了最開始的地方,戚暮的瞳孔微微放大,過了半晌,他才輕輕嘆了口氣,說:“闵琛……其實我們都很忙,我沒有辦法去柏林發展,你也不可能放棄柏愛。歐洲很小,但是有的時候也很大,很多人連朝夕相處都能分離,你覺得……我們真的有可能嗎?”
“你喜歡我嗎?”
突如其來的話讓戚暮倏地怔住,他還沒來得及反應,眼前便籠罩下了一片陰影。
男人用高大挺拔的身軀将朦胧的月光完全遮擋住,雙手撐在了戚暮的身子兩側,低首看着他。這姿勢頗有種強勢的意味,更重要的是讓戚暮有了一些“這次再也逃不過去”的感覺。
也是到這個時候,戚暮才有些驚訝地發現——
他竟然比對方矮了小半個頭。
戚暮還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看着眼前這個男人,從他第一次聽說“闵琛”這個名字後,一直到去年他正式和對方相識後,第一次徹徹底底地如此接近,近到仿佛能感受到對方溫熱的呼吸。
臉頰不由地泛了一絲潮紅,戚暮輕輕咳嗽了一聲,有些在意地撇開眼:“現在不是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闵琛,我根本沒有機會去柏林發展,你最近十年內也不可能離開柏愛,我們之間沒有可以相處的時間,我們……”
“你喜歡我嗎?”
闵琛再一次重複的提問,讓戚暮的聲音倏地停住。過了許久,仿佛是終于明白了對方的意思,戚暮在心中苦笑了一聲,然後擡首迎上了對方專注認真的目光,一字一頓道:“我喜歡你。”
是的,答案肯定是喜歡的。
否則不會在聽到那句表白的時候就紅了臉龐,也不可能在接下來的半個月裏一直逃避。戚暮從來不是個猶豫不決的人,倘若不喜歡他會直白地說出口,正是因為喜歡……
才會不敢回答。
這簡短的四個字讓戚暮一下子輕松許多,而他沒發現的是,那個看似冷靜、其實一直緊繃着身子的男人,也倏地松了口氣。他低眸看着青年精致漂亮的五官,自然也看清了對方猶豫無奈的神情。
闵琛眸子一凜,道:“只要喜歡……那就沒有任何問題。”
戚暮聞言一愣,然後下意識地道:“可是我未來應該不可能在柏林發展。闵琛,并不想做獨奏小提琴家,我想進入樂團,我想……”
“我可以離開。”
戚暮的聲音戛然而止,他驚駭地睜大眸子,半晌後才低聲道:“你怎麽可以離開?你指揮柏愛快十年了,你今年才三十一歲,柏愛是奉行‘不死不辭不變’的,你還可以執棒三十多年、四十年!”
“沒有關系。”闵琛淡定地開口。
戚暮卻是急了:“可是那是柏愛啊!”
見着青年急得連汗都要冒出來了,闵琛的心中慢慢地湧起一股暖流,他不動聲色地勾起薄唇,語氣溫柔地問道:“你覺得……卡爾·托馬斯怎麽樣?”
聞言戚暮稍稍一愣,接着才回答道:“卡爾先生?他很好啊,雖然不屬于任何交響樂團,但是他的實力确實非常出色,每年也會接受邀請指揮世界知名樂團,進行全球演出,你為什麽突然……”戚暮倏地明白過來,他驚訝地說道:“你想和卡爾先生一樣?!”
目前世界公認的四大指揮家,即為柏愛的闵琛,維愛的艾伯克·多倫薩,德交的法勒·路易斯,以及不隸屬于任何交響樂團的卡爾·托馬斯。
闵琛優雅地挑了挑眉骨,反問:“不可以嗎?卡爾這樣很好。”
雖然明白卡爾大師在世界樂壇上也擁有着非常大的名氣,是無數人尊敬崇拜的對象,但是不知道怎得,一旦想到這個男人為了自己離開柏愛,戚暮的心口就開始泛起一陣陣的疼痛以及……愧疚。
既然這個男人都已經打算做到這樣了……
那他還有什麽可以擔心的呢?
青年昳麗漂亮的面容上忽然露出一抹坦然的笑容,他擡首看向眼前的男人,用威脅的語氣說道:“你不允許離開柏愛,”頓了頓,他再次補充:“不允許因為我,離開柏愛。”
為這樣“兇狠”的語氣一愣,闵琛微微怔住,良久,他才問道:“……什麽?”
“我不想讓我的愛人因為我的原因,放棄自己已經鞏固了十年的事業。”
闵琛不由蹙了眉頭,道:“這不是放棄,我可以和卡爾一樣,做一個自由的……”
聲音戛然而止,闵琛忽然意識到他剛才到底聽到了什麽。淩厲的眸子倏地睜大,過了半晌,他連聲音裏都夾雜了一絲顫抖:“你剛才說……什麽?”
難得見到對方這副“不自信”的模樣,戚暮輕挑一眉,眼底全是笑意,他重複道:“我說,我不希望我的愛人因為我的原因而放棄自己的……”
忽然被對方用力地抱入了懷中,戚暮怔然地停住了聲音。他感受着對方有力的臂膀緊緊地擁住自己的腰身,那懷抱炙熱溫暖,蓬勃有力的心跳仿佛會傳染似的,讓他的心髒也慢慢地快速跳動起來。
在他的耳邊,他聽到對方這樣輕輕地吐氣:“戚暮……我喜歡你。”
早已明白這個男人到底有多麽表裏不一的幼稚,戚暮無奈地伸手拍了拍對方的後背,低聲點頭道:“嗯……我也喜歡你。”
但是男人卻還是不罷休,又重複了一遍:“我喜歡你。”
戚暮無語:“是是是,我知道你喜歡我。”
“我喜歡你。”
“……”
“我喜歡你。”
“……”
“我喜歡你。”
“……說人話!”
“和我回柏林吧。”
“……”無語了片刻,戚暮一把将這個霸道的男人推開,質問道:“剛剛還說好,我不可能去柏林發展的。”
冷峻的面容上一片正色,闵琛認真道:“只要一個月,只要一個月……等這個月柏愛的事情忙過了,我陪你回巴黎,你想去哪兒都行。”
戚暮:“……”輕輕地嘆了聲氣,他道:“阿卡得老師下個星期就會回來了,我要回巴黎了,闵琛。”
“不理他。”
戚暮:“……你能別這麽幼稚麽?”
“我可以教導你小提琴。”深邃漆黑的眸子裏全是認真與誠懇,闵琛語氣嚴肅地說:“在柏林,由我來教導你小提琴,我有很多時間來教導你,我比裏德更有耐心。”
戚暮:“……等你什麽時候能演奏出一首讓我滿意的帕格尼尼的《鐘聲》,我再考慮考慮讓你當我的老師的事情。”頓了頓,他趕緊又補充道:“是用小提琴演奏!”
男人剛剛燃起的希望之光又瞬間湮滅:“……”
溫潤柔和的月光下,戚暮好笑又無奈地看着眼前這個抿唇垂首,神情不悅的男人。對方立體俊美的五官在黯淡的光線下,竟然顯得有些柔和,但是那雙微垂着的眼睛卻仍然像他記憶中的一樣,幽邃得仿佛看不見底。
青年不由自主地伸手撫上了男人的臉龐,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闵琛和戚暮都是齊齊一怔,就在戚暮下意識地想要抽回手的時候,他的右手忽然被男人拉住。
戚暮訝異地擡首,視線卻正巧落在了那雙深黑的眸子裏。仿佛意識到了接下來要發生什麽,戚暮情不自禁地吞了口口水,他想要掙脫開對方拉着自己的手,但是卻無法逃離。
到最後,戚暮也終究是聽從了胸膛裏那越跳越快的心髒正在傾吐的話語,他放棄了掙紮,慢慢地閉上雙眼。
安靜漆黑的街道上,一個挺拔高挑的男人輕輕拉着青年的手腕,慢慢俯下身子。而後者卻也沒有一點抵抗,仿佛情動似的迎了上去。
相愛的人需要的只是那一瞬間的四目相視,理智就完全會被愛情打敗。
戚暮仿佛能聽到對方胸膛裏撲通撲通的心跳聲,甚至就快要感受到男人鼻間的呼氣聲,他不由感到喉間一陣幹澀,竟然有些緊張起來。而就在下一秒——
“砰——”
“變态啊!你什麽人啊!誰允許你亂碰我們家小七的啊!!!”
憤怒的咆哮将戚暮剛才的一絲情動完完全全的打散,他立刻睜開雙眼,只見站在自己眼前的男人也正面無表情地望着自己,頭頂上是無數百合花的花瓣。
“诶不對……在這裏要說德文啊……不管了,變态啊!!誰允許你碰我家小七的啊,快放開你的髒手!”這話說到後面,已經換上了英語:“我要打電話給警察的啊,你這個變态別想跑!”
對方一邊說着,還一邊用一大束的百合花用力地砸着闵琛的身子,但是闵琛就是死活不肯松開緊握着戚暮手腕的手,讓咆哮着的男人更加怒火沖天。
“怎麽歐洲竟然還有這種變态啊!你這個……诶?!闵先生?!!!”
早已無語到無話可說的戚暮:“……”
面無表情、頭頂百合的闵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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