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離心

足足兩盞茶的時間,楊土才冷靜下來。雖不哭了,卻是一個接着一個打嗝,話都說不明白。

“四郎……嗝!”

楊瓒無奈,只得倒了半盞溫水,讓楊土捏着鼻子喝下去。土辦法,是否能起效,楊瓒也拿不準。

連灌兩盞溫水,楊土終于能利索說話。抹抹嘴角,自懷中取出一封家書。

“四郎,族裏來信了。前日送來,我一直揣着。”

“可是快腳?”

楊土搖頭,道:“是和族裏有往來的行商,按照快腳留的地址,将信送到福來樓。”

“我在诏獄的事,你可說了?”

“四郎放心,我都沒說。”

“對方也沒問?”

“問了。”楊土道,“我說四郎在翰林院點卯,不巧錯開。他還要往南邊走貨,急着趕路,就沒多問。臨走留下兩只箱子,說是給四郎的表禮,族裏都曉得,不能推辭。四郎不在,我也沒敢打開。”

給他的表禮,族裏都知道?

楊瓒接過家書,将桌上的兩碟點心推到楊土面前,道:“這是宮裏的點心,我不喜甜,你都用了吧。”

宮裏的?

楊土很是驚訝,盯着盤裏的糕點,一個不到兩指頭寬,印着花紋,樣子極是精致。

拿起一塊,不确定的看向楊瓒,牢房怎麽會有宮裏的點心?

“別多問,現下不好告訴你。待我出了這裏,自會同你說。”

太子殿下到诏獄的次數越來越多,停留的時辰也越來越長。獄中的茶水點心不能輕易入口,伺候的中官便從宮裏提來食盒,每次都要為楊瓒多帶上兩碟。

“這裏清淨,茶水膳食卻不好。待孤回宮之後,讓禦膳房給楊編修送來。”

朱厚照純粹出于好心,楊瓒死活不敢接受。

無論出于何種因由,表面上,他都是诏獄裏的犯官。

太子殿下三天兩頭跑來,足夠惹人眼。從宮裏送來膳食,明擺着告訴旁人,诏獄裏有貓膩。

思及種種後果,尤其言官撸袖子上言的場景,楊瓒生生打了個激靈。

楊瓒堅拒好意,朱厚照沒轍,只得打消念頭。

張永知機,幹脆在點心上下功夫,次次換着花樣,琢磨着楊瓒的口味,甜口鹹口一樣一碟,還帶來宮裏的香茶。

“楊編修既然傷好了,茶該換一換。”

茶葉和禦膳不同,楊瓒爽快收下。朱厚照了結一樁心事,終于有了笑臉。

由此事,楊瓒對太子殿下的性格又多出幾分把握。

心思單純,喜怒形于色,看誰順眼,必是一門心思的對誰好,當真是個孩子。換成尋常人家,還能誇上幾句。在天家,卻是不能忽視的隐患。

每次留下的點心,楊瓒都只動兩塊,餘下的多送給獄卒。

捧着碟子,獄卒千恩萬謝,就差把楊瓒當做玉佛供起來。

其他的獄卒自然是眼熱,暗地裏嘀咕:這老小子交了鴻運,不過收拾出一回囚室,托人搜羅一箱雜書,就得了這般好處。宮裏的點心,哪怕不入口,只看上兩眼,也是天大的福氣!

獄卒間的碎嘴,自然傳不到楊瓒耳中。

顧卿得校尉回禀,令人傳來獄中班頭。隔日,诏獄中的氣氛便為之一變,再無人暗中私語,先時得意的獄卒也收斂不少。

這些變化,楊瓒察覺到幾分。

有人就有江湖。

哪怕是小吏,彼此之間也會争權奪利,分出個高低。

自那之後,太子留下的點心,哪怕再不能入口,他也會就着茶水吞下去。給獄卒的好處多換成銀角和筆墨。

獄卒之子不能進學科舉,能識字會算賬,他日子承父業,也是極大的優勢。

楊瓒專門默出幾篇大字交給獄卒,教以簡單的算學。後者的感激更甚以往,像是金磚在前,也比不上這幾張紙重要。

偶爾回想起獄卒弓着腰,臉漲得通紅的樣子,楊瓒不免有些唏噓。

抛開思緒,楊瓒安坐椅上,展開家書,一字一句的讀着。

楊土捧着點心,一口一塊,兩張碟子頃刻就見了底。

吃完最後一塊,楊土又灌下半盞溫茶,再不打嗝。想和楊瓒說話,只見對方看着家書,眉頭越皺越緊。

“留下禮物時,送信的行商可說了什麽?”

“沒有。”楊土搖頭,随即又似想起什麽,猛的一拍大腿,道,“我記起來了,送信的行商和十太爺家有親,他家的閨女還差點和四郎定親。”

什麽?

楊瓒頓時一激靈,差點定親?為何楊小舉人不知道?

“四郎自然不曉得。”楊土笑彎了眼,道,“這事是早年間提的,沒到老爺跟前就推了,說是八字不合适,犯沖。”

“八字不合?”

“我娘當時聽了幾句,貌似是太太說,四郎年紀小,無需急着定親。且三郎還沒定下,做弟弟的不能越過兄長。”楊土道,“太太還說,四郎要讀書上進,科舉做官,再怎麽說也不能商戶結親。”

“後來呢?”

“後來?自然是親事沒做成。”

楊瓒聽完,神情不見半點輕松。

按照楊土所言,信上所寫之事便不能不重視。

十太爺家出面說項,為行商之女同楊瓒做親。

對方年紀和楊瓒相當,人才品貌皆好,且不是做妻,而是為妾。礙着孝期,先口頭約定,等楊瓒出孝娶妻後再論其他。

口頭約定,不過禮,不聲張,不定期。

不像嫁女,更似迫于外因的權宜之計。

仔細琢磨,楊瓒很是想不通。

真有心思攀親,鄉試之後即可,何必等到今日。萬一他幾年不娶,豈不是耽擱大好芳華。更何況,将女兒送人做妾,豈是什麽好事。

“東宮選妃”四個字流過腦海,楊瓒猛地一愣。

難不成,這才是原因?

牢房外,獄卒彎着腰,小心回話。

顧卿雙手負在背後,聽完獄卒所說,道:“今後凡太子不在,皆可許其探視,無需再做回禀。”

“是。”

“下去吧。”

獄卒躬身行禮,頭也不敢擡,小心退走。

顧卿回身,拿起自刑科簽發的駕帖,道:“來人!”

小半個時辰後,一名錦衣校尉飛馳入承天門指揮千戶所,帶來顧千戶手書。

千戶所正門大開,校尉力士齊出。

為首一名青衣百戶,手持刑部駕帖,直入城東狀元樓,拿下正在樓中秘會飲酒的寧王府右長史和三名京官。

狀元樓掌櫃一并被抓,酒樓被查封,夥計廚役俱未能走脫,全部押往北鎮撫司。

同日,京中另有一家醫館,一家綢緞莊,兩家米行被查封。東家夥計,無論有沒有牽涉,均被押入大牢。

錦衣衛手握實據,以上皆是各地藩王設在京城,或打探消息,或同京城官員勾連,幹涉朝中,各有圖謀。

查封的多是寧王和晉王的産業,相比偌大京城,不過片鱗半爪。

主要目的是給其他藩王提醒:手段再高,事情做得再機密,也有言語漏洩,東窗事發的一日。朝廷不追究便罷,一旦下狠心,無論是誰,都難逃法網。

是生是死,是安享榮華還是被圈禁在方寸之地,二者必擇其一。

錦衣衛大張旗鼓,如虎狼之勢,蓋地而來。

收過藩王厚禮的京官,皆是心驚肉跳。同寧王府和晉王府有所牽涉,更是寝饋不安,惶惶不可終日。唯恐錦衣衛馬上踹門,将其押入诏獄。

相比之下,京城百姓并未受太大影響,仍津津樂道東宮選妃之事。

随诏令下發各地,北直隸各府已選出上百适齡少女,陸續舉送京城。

打着各府旗幟的大車沿途行過,香風一路飄卷。

左家嬌女,綠鬓紅顏,微掀起車簾,看呆了路邊少年郎,癡癡然被石頭絆個跟頭,摔個灰頭土臉。爬起來,大車早已行遠,耳邊似有銀鈴笑聲傳來,不知是真是幻。

北地嬌女臨到神京,南地美人才剛剛啓程。

近三百少女乘船過江,一名腰系桃紅裙,着窄袖褙子,梳三小髻的豆蔻少女立在船頭,年紀雖小,已是皓齒紅唇,柳腰花态。

回首遙望送至江邊的父兄,少女不由得眼角微紅,俏顏染淚。

“夏氏女,何故停留船頭?”

背後傳來尖銳的語聲,少女忙擦掉眼淚,轉身福禮,不出一言,匆匆返回船艙。

京城,文華殿中,朱厚照盡量挺直背脊,坐得端正。

翰林學士劉機微微點頭,繼續講讀《隋紀》第三卷。語氣抑揚頓挫,過程引經據典,講得十分到位。

若弘治帝在堂,必是聚精會神,不漏一字。朱厚照卻是耳際嗡鳴,聽得極為痛苦。

待劉機講完,朱厚照更是兩眼蚊香圈,完全記不得劉學士都講了些什麽。

“殿下有何疑問,臣必詳解。”

疑問?詳解?

朱厚照張張嘴,硬是說不出半個字。

“殿下都明白了?”劉學士很是詫異。

朱厚照違心承認,換來兩篇課後作業。晴天霹靂,猶如一塊大石頭砸在頭頂,險些當場掀桌。

送走劉學士,太子殿下仍是氣不順。

他當真不明白,和楊瓒講讀經義,仿佛有說不完的典,道不完的故,每次都能酣暢淋漓,直抒胸臆。為何換成學富五車,三位相公一并推舉的劉學士,就變成一句話都聽不懂?

換成以前,他不想學,壓根不會在意。

現在他想學了,仍是聽不懂,氣自然不順。

砰!

氣惱之下,朱厚照終于掀桌。

劉瑾捧來茶水,正想讨個好。結果被巨響吓了一跳,以為又是自己惹得太子不快,忙跪在地上,瑟瑟不敢出聲。

“劉伴伴為何跪下?”

出過氣,朱厚照低頭見到劉瑾,很是奇怪。

劉瑾無比委屈,當真想說一句:殿下,您都氣成這樣,像要拆屋子,奴婢繼續站着,是想再挨一記窩心腳嗎?

這時,有中官在門外報,坤寧宮來人請太子殿下。

“母後?”

朱厚照微愣,立時忘記劉瑾,喚來谷大用,道:“谷伴伴随孤去坤寧宮。”

“奴婢遵命。”

說話間,朱厚照已走出偏殿。

劉瑾跪在地上,半天不知該怎麽辦。

雖是他自己跪下的,但太子殿下沒叫起,他能起來嗎?萬一被當成把柄,這幾日的伏低做小都要付諸流水。

張永從殿外經過,無聲冷笑。

讓你往前湊,該!跪着去吧!

坤寧宮中,王太後和吳太妃正翻閱嬌女的名單和畫像,不時讓皇後過目。

哪怕最終決定權在兩人手中,好歹是皇後的兒媳,總要有個眼緣才好。萬一不得皇後喜歡,乃至生出厭惡,日後內宮必不得安生。

“皇後同哀家一起看看。”

畫像上的女子多出自保定、真定等府,不乏流官和邊軍之女。經過宦官和女官擇選,品貌尚佳才能上呈宮中。

王太後選出兩張畫像,皆是身材豐盈,五官秀美,氣質溫婉。

“這都是北邊的,南邊的還要幾日才到。”

原本該是各府一并評選,但天子身體愈發不好,王太後和吳太妃只能打破規矩,抓緊時間。哪怕不能立即決定太子妃,也要挑出品貌最佳者,以供再選。

“這兩個也不錯。”

同樣是玉貌花容,吳太妃挑出的人,眉眼間多帶着幾分英氣。

幾張畫像擺在一處,王太後微頓,将自己選出的放在一旁,細細看着另外兩張畫像,不着痕跡點頭。

英氣些也好。至少不會像自己,憋屈二十年,在深宮苦熬。

王太後轉向皇後,問道:“皇後覺得如何?”

關了這些時日,張皇後多少品出些味道。且太後不比太妃,是她正兒八經的婆婆,架子自然不敢亂擺。哪怕心中有氣,面上也要壓下去。

“太後娘娘覺得好,自然是好。”

王太後皺眉,被吳太妃壓住袖口,搖了搖頭。

“這麽多的美人,看花眼也是常理。”吳太妃道,“不如先留着着,等南邊的進京再選。”

“也好。”

王太後點頭,令女官收起畫像,和吳太妃聯袂離開。

禮送兩人出殿,皇後轉過身,坐到椅上開始生悶氣。為兒子挑媳婦,她竟是不能做決定,如何能不生氣。

朱厚照行到坤寧宮,恰好遇上王太後和吳太妃。

“見過太後,太妃。”

“好孩子。”

兩人對朱厚照十分喜愛,得知是皇後叫他來,眼神都有些隐晦。

“既是皇後叫你,你便去吧。”

王太後不想多說,被萬妃苦壓二十年,什麽事沒經過,什麽人沒見過。先前還想着能幫皇後扳正過來,現下卻是覺得希望渺茫。

目送朱厚照走進坤寧宮,王太後和吳太妃對視一眼,生出同樣的念頭,天子着急為太子選妃,請她二人掌沒目,八成不只是擔憂壽數。

“真是這樣,人必得好好選。”

“高皇帝定下的規矩,實在沒法。”

“未必。”吳太妃搖搖頭,輕聲道,“我着人打聽,被赦免的功臣裏,兩三家都有适齡的姑娘。”

“功臣?”王太後問道,“可是正統年蒙冤那幾家?”

“太祖和太宗年間都有例,只要不是重臣,勳貴功臣家的姑娘也可入選。”

“這……”王太後沉吟片刻,道,“要不然,先問問天子的意思?”

“此事宜早不宜遲。”

“你容我再想想。”

吳太妃點點頭,兩人都不再多言。

坤寧宮中,皇後見到太子,并未如先前一般抹淚。

朱厚照行禮坐下,剛想舒口氣,卻聽皇後開口,要召壽寧侯和建昌侯進宮。

“母後要召舅舅進宮,是為何事?”朱厚照皺眉。這不當不正的,進宮做什麽。

“不過是見上一面。”張皇後笑道,“你兩個舅舅也想見見你。”

“見我?”

張皇後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開口道:“聽說兩淮等地的鹽課要發鹽引?”

只一句話,朱厚照就冷下了表情,一股涼意從背後升起,看着皇後的目光突然變得陌生。

父皇已收回兩個舅舅的牙牌,不許兩人進宮,他們是如何同母後聯系?

母後口中的“聽說”,又是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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