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身份(上)
頂着一張鬼佬臉又說不出流利的漢語,安斯比利斯招聘之路分外坎坷。後來還是黑貓看不下去,主動表示可以帶路。
安斯比利斯将信将疑:“你來過?”
黑貓驕傲地挺胸。
“你上次不是坐船?你怎麽來的?”安斯比利斯抱着它,一邊趕路一邊問。
黑貓舉起前爪,上下扇動了兩下。
“飛?”安斯比利斯道,“這個年代有飛機?我以為還要再等十三年。”
黑貓搖頭,閉着眼睛又扇了兩下。
安斯比利斯的腦電波終于接通:“蝙蝠車?”
黑貓點頭。
安斯比利斯沉默了會兒,手指輕輕地逗弄着貓尾,緩緩開口:“想法不錯,出發前你沒有建議。”
這語氣有點不大對頭,頗有些惱羞成怒的意思。
黑貓機敏地将腦袋埋在他的懷裏。
安斯比利斯用食指擡起它的下巴,窮追猛打:“故意看我的笑話嗎?”
這個帽子扣得太大了!黑貓表示承受不起,堅決地搖頭否認,并且跳到地上,開始刨土。
安斯比利斯好奇地蹲在它身邊:“聽說動物懷孕的時候,喜歡刨坑做窩。”
黑貓無語地瞪了他一眼。
安斯比利斯托腮:“剛剛是嫌棄我不夠努力嗎?”
黑貓跳開,露出自己好不容易跑出來的字。
“二人世界。”安斯比利斯愣了下,失笑道,“你以為我想和你二人世界才沒有特意提醒我?”
黑貓點頭。
安斯比利斯道:“雖然像找借口,但借口找得我很滿意。算你過關。”
黑貓嗖得跳入他的懷裏,大爺似的搖了搖尾巴,示意他快點起駕。
安斯比利斯被它的小賤樣撓得心裏直癢,又恨自己不能得逞,心裏煎熬得熱油上滾,趕路的時候沖勁十足,比黑貓預算得還早了半天到——坐落在山腳的食肆。
安斯比利斯狐疑地打量着有些陳舊的房子:“你要找的人就在這裏?”
黑貓聞着食肆裏散發出來的飯菜香,尾巴卷了又直,直了又卷,激動得毛都要炸開了,飛快地跳上其中一張桌子。店裏的夥計看到了,甩着毛巾要出來驅趕,安斯比利斯就大馬金刀地坐下了。
“客……客客官,您要點什麽?”夥計吓了一跳,慌忙點頭哈腰,态度好不殷勤。
黑貓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鄰桌。
安斯比利斯點了點那一桌。
夥計會意:“好咧!給您一模一樣地來一桌,包您吃個痛快!”
他下去,安斯比利斯用筷子敲了敲桌子:“來吃過?”
黑貓仿佛在回憶味道,滿足地尾巴直搖。
“獨自來的?”安斯比利斯狀若漫不經心地問。
黑貓尾巴一頓,思索着怎麽回答比較安全。
安斯比利斯笑眯眯地說:“慢慢想,我不急。”
黑貓推了把茶壺,爪子就着壺口倒出來的茶水,在桌上龍飛鳳舞地寫着:想和你一起來。
安斯比利斯忍不住笑出來,一手按住黑貓,手指卷着尾巴一圈圈地打轉:“有點舍不得你變回去了。以前的你可沒有這麽乖,老是惹我生氣。”
黑貓:“……”睡不着覺怪床歪,脾氣不好怪別人不乖,都是強盜邏輯啊。
安斯比利斯湊到它的耳邊,輕聲道:“但現在最重要的事是找到回去的路徑,救下你。想和我一起吃中國美食,我可以下次帶你來。”
黑貓側頭看他,黃綠色的眼眸蘊藏着千言萬語要說。
安斯比利斯親親它的額頭、鼻子、嘴唇:“吃完飯再說。”
正準備上菜的夥計看着洋人與他的貓的奇怪舉止,臊得滿臉通紅,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心想:蠻夷之地出來的人,果然都不講羞恥。他将菜端到桌上,又忍不住好奇地偷瞄了黑貓好幾眼。
黑貓的注意力都在菜上,沒有理會,安斯比利斯卻不舒服了,眼睛眯了眯,夥計膝蓋一疼,雙腿一軟,跪倒在地,頭磕在長凳上,發出巨響,引得其他人都看過來。
掌櫃見了洋人進店,本就提心吊膽的,見夥計露了醜态,心中大急,慌裏慌張地從櫃臺後面出來,一把扯起他,沖着安斯比利斯忙不疊地道歉。
安斯比利斯倒也沒有計較的意思。
風波雖然過去了,但四周窺探的目光越來越大膽。
安斯比利斯不介意別人像看動物園裏的猴子一樣打量自己,對落在黑貓身上的目光卻小氣得很好。
好不容易吃完這頓,出了食肆,就拿出了深灰色鬥篷,将黑貓攏在鬥篷下面。
黑貓見他又急匆匆地趕路,心裏有點感動,有點甜蜜,又有點不安。這種不安感從回到這個年代就有了,總覺得事情不會像安斯比利斯說的那樣簡單。
當夜,黑貓提出休息,安斯比利斯雖然心急,卻還是偷偷地潛入了一家客棧,在空房間裏挑了一間最好的。
黑貓決定眼神、動作和爪寫齊用。
安斯比利斯疑惑地看着它如臨大敵的模樣,靈光一閃,呼吸微微急促:“你能變身了?”
“……”果斷搖頭。
安斯比利斯一下子沒了精神。
黑貓拍拍他的腳背,表示有話要說。
安斯比利斯倚在疊起的被子上,單手撐頭,期待地看着它。
黑貓用水慢慢地地上:不回去,沒關系。
安斯比利斯臉色一下子變了,猛地站起來,腳極快地掃掉了地上的水漬,冷冷地說:“不會不回去。”低頭見黑貓擔憂地看着自己,放緩了臉色道,“我不是生氣。”
黑貓一臉的懷疑。
安斯比利斯将它抱在懷裏,用力地搓揉了兩遍,被黑貓撓了三道血痕才收斂:“好吧,我是生氣。我生氣你對我的不信任。我會帶你回去,我保證。”
極度的自信和期盼會使他遭遇挫折時情緒崩潰,再度陷入瘋狂的狀态。好不容易安斯比利斯的瘋病有點起色,黑貓一點兒都不想他重蹈覆轍。
它又叫了一聲,想要地上寫什麽,卻被安斯比利斯牢牢地抓住,不肯松手。
“這麽有精神,看來你也不是很想休息,不如做點消耗體力的事。”
床上。
蝙蝠興致勃勃地蹭着黑貓,翅膀,身體……各種蹭。
黑貓一動不動地趴着裝死。
終于來到京師。
安斯比利斯見黑貓聞着大街小巷的美食香氣垂涎欲滴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真的這麽饞嗎?”
黑貓幽怨地看着他。
為了徹底杜絕它“不務正業”的作風,安斯比利斯這些天持續趕路,哪怕黑貓指的路是某家酒家、飯店、食寮,他也能對黑貓慘絕人寰的叫聲充耳不聞,扭頭就走。
“好吧,只此一次。”安斯比利斯深谙松緊之道,一味的強壓很容易使對方産生逆反心理,得不償失。
果然,黑貓歡呼一聲,伸出爪子指方向。
根據黑貓的提示,安斯比利斯來到了一家坐落在後巷的小酒家裏。別看酒家規模小,生意卻十分興隆。他們運氣好,進去的時候剛好有一桌人離開,才有了一席之地。
安斯比利斯按照老規矩,叫了一桌鄰座正在吃的菜。
許是京師來往的洋人多,不足為奇,又許是深灰色的鬥篷擋住了他大半的容貌,客人和夥計都沒有特別的關注他。
安斯比利斯一邊吃一邊喂,享受着難得兩人時光。
吃得差不多,安斯比利斯正要起身結賬,就聞到了一股熟悉的血液的味道。
坐在他懷裏,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最後一片牛肉的黑貓身體一僵,身體好似被什麽排斥着,想要避讓開去。它好奇地探出小腦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來人。
來人直直地走過來,在他們的對面坐下:“讓人饑渴的,從來不是鮮血,而是欲望。讓人滿足的,也從來不是鮮血,而是快樂。”他說的,是來人界的血族人人都要看的基本戒律的前言中的一句話。
“你也是岡格羅?”對方有些驚奇。在遙遠的東方國度遇到血族就已經夠奇怪了,沒想到還能遇到同族。
安斯比利斯低着頭,鬥篷的帽子擋住了他的臉,只留下一片陰影。他緊張又興奮,手腳甚至微微發抖,卻控制着情緒,以極低沉極沙啞的聲音回複:“嗯。”
“真是太巧了。”對方是個自來熟,抓了塊盤子裏吃剩下的牛肉就往嘴巴裏塞,“我叫歐西亞。啊,我竟然看不出你是幾代,難道我的鼻子水土不服,到這裏之後就壞掉了?”
黑貓:“……”它可不可以不要承認這個二貨是曾經的自己?
安斯比利斯不置可否。
歐西亞也不介意,繼續道:“你來這裏做什麽呢?總不會是做生意吧?”
安斯比利斯點了點頭。
歐西亞很是新奇:“你太神秘了,什麽生意要如此神秘?難道是女皇讓你執行什麽秘密任務。我說的女皇是維多利亞,可不要以為我給該隐大人取了什麽奇怪的綽號。與不少人都這麽誤會過。”
……
這句話為什麽聽起來這麽耳熟。
黑貓的腦袋終于恢複運轉。如果沒有記錯,一百二十五年的自己的确在這家酒家對一個人說過這句話,但這個人明明是……
它瞳孔一縮,想到某種可能,爪子立刻撓了安斯比利斯一下,安斯比利斯沒什麽反應。啊啊!有話不能說的感覺真是太憋屈了!該死的高登!
“還沒有請教你的名字呢?”歐西亞沒有察覺鬥篷下的一人一貓的糾結,一邊吃着對方的東西,一邊像老熟人一樣東拉西扯。
安斯比利斯半天才開口:“約瑟夫。”
“約瑟夫·米勒。”
事情果然發展到這一步了。
黑貓不動聲色地聽着歐西亞與安斯比利斯跨時空的交談——大多數時候都是歐西亞在唱獨角戲。聽多了貓叫的安斯比利斯很想和歐西亞多說一會兒話,又怕對自己無比了解的歐西亞會看出端倪,只好糾結地強忍着。
歐西亞吃飽喝足,主動付了錢,然後坦誠地說:“雖然套了半天的話也不知道你來的目的是什麽,不過友情提醒,這裏并不是一個可以胡作非為的地方。”
安斯比利斯輕輕地點了點頭。
歐西亞走了兩步,又回來:“我住在悅來客棧天字一號房,如果遇到麻煩,歡迎過來訴苦。我不介意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
安斯比利斯:“……”所以,當時自己會失手犯錯,和歐西亞的性格很有關系。有一段時間,他根本不願意聽歐西亞除嬌喘以外的聲音。
歐西亞一走,黑貓那種被排斥的感覺就消失了,它舒了口氣,老老實實地趴在安斯比利斯的膝蓋上,與他一起陷入了沉思。
此時的他們,腦袋裏擠入了太多的信息,一時三刻無法消化。
最後,他們故技重施,找了個僻靜的客棧裏“借住”。
安斯比利斯道:“我們應該好好地談一談‘約瑟夫·米勒’的事。”為了這個打着“與歐西亞同氏族”就肆無忌憚地親近的家夥,自己不知道吃了多少醋,到最後竟然發現,那個人是自己?!多麽荒謬可笑!可它就是發生了。
黑貓也是一臉茫然。實在不能怪它。因為從今天遇到“約瑟夫·米勒”,到變成了一只只會裝蠢賣萌的黑貓,它都沒有發現約瑟夫·米勒竟然是安斯比利斯!他一只以為他是岡格羅族隐世的前輩!甚至還懷疑過岡格羅族的長老!
可是一切又那麽的合情合理。
深灰色鬥篷,掩飾氣息的血族骨戒,還有,那個明明不認識卻感到莫名得想要親近的熟悉感,到現在都有了解釋!
安斯比利斯眯起眼睛:“如果我就是約瑟夫·米勒,那後來好幾次帶你離開別墅的人又是誰?”
歐西亞被封印之後,他對約瑟夫·米勒的厭惡感消退了不少。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心理——這個世上,不只有我在關心着歐西亞。所以,每當約瑟夫·米勒寫信來借黑貓,而黑貓本身又不反對的話,他都默許了。甚至有時候還會為他準備機票。
可約瑟夫是他的話,約黑貓出去的又是誰?
安斯比利斯的腦海突然湧現了一個極壞極壞的念頭——
“難道,我沒有回到2015年,所以同時存在于1890年後的時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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