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佛珠

兩個僧人朝着那樹下的僧人行了一禮,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秦墨池遲疑了一下,慢慢走了進去。不知為什麽,秦墨池每走近一步,就覺得心頭莫名的威壓又重了一分,終于無奈地停在了距離他四五米遠的地方。

“大師。”

法明沒有回頭,淡淡說道:“來佛前的人,都是心有所求。不知施主想求什麽?”

秦墨池想了想,“求解惑。”

法明回過身,露出一張極年輕的面孔,眉眼淡然,一雙眼睛在秦墨池身上微微凝住,随即像發現了什麽似的,露出一抹恍然的神色,“世間萬物,皆有自己的緣法。施主幼時,可曾身患重疾?”

他一開口說話,秦墨池就條件反射地站直身體,挺直後背,仿佛時光倒流,又一次見到了中學時代嚴厲的語文老師,回答時也不知不覺用起了敬語,“回大師的話,我年幼時并沒生過重病,不過……我天生眼盲,八歲時……”秦墨池忽然停住,隐隐覺得自己身上這股妖氣似乎跟小時候的毛病有着某種關系。

法明微微颌首,“八歲時發生何事?如何痊愈的?”

秦墨池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他覺得自己仿佛一直在刻意忽略某些東西,“八歲時,我養母病逝,把我托付給了鄰居……讓他們送我回家的。”

法明輕聲問道:“回家時眼睛能看見嗎?”

秦墨池搖搖頭,正因為看不見,所以當時夏家人說的話他才記得格外清楚,夏正河的呵斥、夏弘的推诿、劉曉婉委屈的哭聲、夏安的冷嘲熱諷以及夏智和林唐憤怒的指責……

“此之甘饴,彼之砒霜,”法明淡淡說道:“你怎知你得不到的那些便是好的?”

秦墨池微怔,随即恍然。以夏弘劉曉婉的為人,就算當時把他認了回去,日後真能全心全意的對待他嗎?他對旁人的态度一直耿耿于懷,現在想想,這牛角尖鑽的實在沒啥必要。

“謝大師指點,”秦墨池雙手合十,誠心誠意地道謝。

法明年紀看着不大,看人時眼裏卻帶着一股暮氣,仿佛七老八十的老人家看着膝下不懂事的孩子,“有些事,視而不見未必就是好辦法。”

秦墨池想說自己并未視而不見,但張了張口又覺得他心頭最想要得到的答案其實一直藏在他的心裏,他只是不敢去證實罷了。

“請問大師,”秦墨池喉頭微微有些發幹,“我如今該怎麽做?”麻煩一大堆,連妖怪都能看見了,這以後的日子可怎麽過?

“萬事随緣。”法明微微一笑,将手中佛珠遞了過來,“這是我師父留下的一百零八顆菩提珠,施主随身帶着,可辟妖祟。”

秦墨池接過他遞來的佛珠,菩提珠不知經過多少年的摩挲,顆顆瑩潤如玉,仿佛帶着某種無法言喻的力量,讓秦墨池不安的心跳慢慢沉靜下來。

“謝大師。”

法明看着他十分珍愛的将佛珠繞在手腕上,臉上的表情變得溫和了一些,“貧僧再囑咐施主一句,你生來魂魄不全,若有人要借着辟邪的由頭拿你做法事,萬萬不可應承。”

秦墨池一腦門子問號,完全不懂什麽叫做生來魂魄不全。但法明的意思他還是聽懂了,見他一副“言盡于此,莫要追問不休”的表情,便識趣地行了禮,客客氣氣的從小禪院裏退了出來。

秦墨池站在院門外,看看手腕上的佛珠,心裏覺得這一趟來的還是有收獲的,只是憑白的又多了許多的疑惑。他能感覺到法明還有什麽事瞞着他沒說,高人們做事就這一點讓人格外不爽,他什麽都知道,就是不告訴你。這讓秦墨池在感激敬畏的同時,又生出一種高中生看大學課本時微妙的憋屈感。

秦墨池輕輕嘆了口氣,心想算了,算了,想那麽多幹什麽呢?佛家講究的是随緣,看似平常的一件事也有機緣在裏面,那些他想不明白的答案,或許就是機緣還沒到吧。

秦墨池到前殿敬了香,捐了香油錢,暈頭暈腦地出了法光寺,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山下走。直到這會兒他仍有一種不大确定的感覺,雖然早在聽說自己身上有妖氣的時候,他就覺得三觀毀了,但是親眼看見活的高人,他還是覺得……又毀了一次。

秦墨池回想起之前女顧客的珊瑚手串留在他皮膚上的灼熱感,他一直以為是自己身上有妖氣,所以會“正邪沖撞”的緣故。但法明大師的佛珠卻并沒有給他什麽不舒服的感覺,而且他發現有佛珠在身上,寺廟裏的鳥雀們和山牆下躺着曬太陽的貓咪們确實不會再驚慌失措地躲着他了。

至于法明大師看出來卻沒有對他明說的事情,秦墨池其實也不是那麽想知道,他能猜到他這些變化其實都與他年幼時的眼盲有關,或者這就是佛家所說的舍與得吧,他的大半輩子都不用在漆黑一團裏度過,還有什麽比這個更重要?

這樣一想,秦墨池這些日子以來壓在心頭的壓力頓時輕了許多,心情一輕松,難得的就有了随便逛逛的興致。

這一帶是臨海市近郊比較有名的景點,秦墨池上中學的時候學校也曾經組織上這裏來春游,不過都是走景區的正門上山下山,不會帶着孩子們進寺廟。所以這一條專門去法光寺上香的路線秦墨池還是頭一回來。山腳下新近辟出了一個停車場,對面就是出售香燭或旅游紀念品的各式店鋪,也有幾家快餐店和書店。再往前走,還有一家門臉挺氣派的古玩店。秦墨池掃了一眼櫥窗裏木架上擺着的各式佛像,正想着要不要進去逛逛,就隔着玻璃窗看見一個男人的身影。

最先吸引了秦墨池視線的,是這男人身上一件寬寬大大的淺灰色棉布襯衫。看它的顏色款式,應該只是很普通的東西,但是穿在這男人的身上卻有種引人注目的灑脫随意。或者是這男人身材長得太好,肩寬腿長,天生的衣服架子,所以能把幾十塊錢的地攤貨也穿出T臺秀場的味道來。

男人正低着頭整理貨架,似乎意識到自己正被人偷看,很是敏銳的回過身。兩人一對視,不由得都楞了一下。秦墨池擡頭看看牌匾上的“一品堂”三個字,心想原來在這裏還有一家分店,這古玩店的生意似乎做的還挺大。

有過一面之緣的男人快步走了出來,沖着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好巧,你怎麽會在這裏?”

秦墨池笑着說:“當然是拜佛呀。”

男人飛快地掃了一眼他手腕上的佛珠,眼裏閃過一絲莫名的神色,“你信?”

秦墨池想了想,搖搖頭說:“不知道。”

男人莞爾,“進來坐坐吧,我給你泡杯茶。”

秦墨池這半天光顧着想心事了,确實有些口渴,也就沒再拒絕。進了店發現貨架上的東西多是佛家用品,不由得十分好奇,“這些都是真的?”

男人笑着說:“有真有假,端看各人眼力,哦,當然還有機緣。”

秦墨池心裏暗暗念了一句奸商,又問他,“你懂這些?”

男人看了他一眼,眼裏微微帶着笑意,“我只能看出年代遠近,至于來歷什麽的……知道的不多。”

秦墨池随口誇他,“這已經很厲害了。”

男人又笑了。

秦墨池發現他很愛笑,笑起來的樣子帶着一種讓人心動的孩子氣,好像眼睛裏滿滿盛着的溫暖明亮的笑意,順着他微微挑起的嘴角,暈染了整張面孔。讓旁邊的人看了,也不由自主的跟着開心起來。或者還是因為他長得帥吧,秦墨池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心想長得好的人總是要比旁人更惹人注意一些,無論是男是女。

秦墨池接過他遞來的茶杯,随口問道:“你們店裏只賣古董嗎?你們老板做不做珠寶首飾方面的生意?”

“做啊,”男人很自然的幫他拉開椅子,“‘一品堂’的總店在南江街,雖然不是專門買賣古董首飾,但有時候也會弄到一些好東西。怎麽,你對這個感興趣?”

秦墨池抿了一口熱茶,點點頭說:“我有個工作室,是做珠寶首飾的定制。”

男人露出恍然的神色,“有時間我帶你去看看吧,我們老板手裏可能還壓着一些好東西呢。有機會我幫你問問。”

秦墨池頓時高興了,“好啊,現在可以嗎?”

男人看了看店裏挂着的鐘表,臉上略帶歉意,“我還有一個小時交接班,要不……”

秦墨池爽快地說:“沒事,我等你。”

男人看着他,笑着點點頭,“好。”

秦墨池今天出門很早,坐在“一品堂”的大廳裏喝了一杯茶也不過十點多,大概還不到客流量的高峰時段,進來店裏的客人并不多,男人大部分時間都在整理貨架。秦墨池站在一邊看了會兒熱鬧,開始沒話找話,“大哥怎麽稱呼?”

“我姓李,”男人走過來給秦墨池的杯子裏續了點兒熱茶,“李野渡——我師父當年在一個沒人的渡口撿到我,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秦墨池本來想誇一句好有意境的名字,聽了後半句話,又覺得這人身世有些可憐,反倒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李野渡看他神色就知道他想什麽,了然地笑笑,“師傅待我很好,沒吃過什麽苦。”

秦墨池越發不知道該怎麽接話,沉默了一霎,才想起來介紹自己,“我姓秦,秦墨池。”

李野渡喃喃念了一遍他的名字,聲音低軟,倒像是把這兩個字放在舌尖上細細品味似的,又問他,“誰給你取的名字?”

“是我養母,”秦墨池的眼神黯了黯,“她已經不在了。”他養母姓秦,墨池兩個字也是她取的,似乎是她曾經生活過的一個地方。秦墨池卻覺得這兩個字更像是一個人的名字,或者是“莫遲”也不一定。

“對不起。”李野渡歉意地看着他。

秦墨池搖搖頭,“這沒什麽。”對他而言,比養母過世更加令人傷感的事情,就是他從未親眼看一看她的樣子。

“無需傷感。這世間的很多事,遠比你想象的更加神奇。”

李野渡眼中別有深意,他好像要告訴秦墨池什麽,卻又不肯明說。秦墨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不過他還是樂意把他的話當成是一種關心。他看得出李野渡要比他年齡大一些,四、五歲,或者再大一些,他身上有一種令人安心的沉穩,是屬于被歲月淬煉過的人才會有的閱歷通達。

“你弟弟,有消息了嗎?”秦墨池想起初次見面時的情形,有些擔心地問道:“需要幫忙嗎?”他有一次跟陶莉說起這件事,陶莉說她認識幾個志願者,專門從事這方面的法律援助工作。需要的話,她可以幫忙牽個線。

李野渡點點頭,唇邊笑容加深,“有下落了,不過還沒見。只知道他現在生活的很好。”

秦墨池也不由得替他高興,“他知道你在找他嗎?”

李野渡遲疑了一下,搖搖頭。

秦墨池腦補了一下千裏迢迢尋親的哥哥遠遠看着弟弟過着幸福生活,然後一個人黯然離去的戲碼,頓時同情心爆棚。

李野渡似是猜到他在想什麽,笑着搖了搖頭,“沒那麽曲折,他只是……只是離家的時候還太小,不大記得。不過他現在很好,就夠了。”

秦墨池心裏有點兒感動。他回到夏家之後也是被夏知年和夏知飛兩個堂哥護着長大的,至于他那兩個異母弟弟……夏弘和劉曉婉都不肯認他,他自然不會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上趕着去給人家當哥哥。

“你弟弟一定會認你的。”秦墨池在心裏悄悄補充了一句:有這麽好一個現成的哥哥,誰會嫌多啊。

李野渡笑了,“好,承你貴言。”

店門推開,一個小年輕笑眯眯地走了進來,“師叔,不好意思,路上堵車,我來晚了。”

李野渡忙說:“沒事兒。”轉頭對秦墨池說:“稍等我一會兒,我跟他做個交接。”

秦墨池點頭。

李野渡身後的年輕人好奇地看着他,這人與秦墨池年歲相仿,長了一張讨喜的娃娃臉,見秦墨池看他,笑着說了句,“您随意看看,我們馬上就好。”

“不急。”秦墨池放下茶杯,對李野渡說:“我先把車開過來。”

李野渡笑着應了一聲。秦墨池出門的時候,隔着玻璃窗看見小年輕搭着他的肩膀說了句什麽,李野渡擡手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小年輕躲了一下,樂呵呵地跑了。

這李野渡人緣還不錯。秦墨池心想,要是能一直留在城市裏生活也不錯,城市裏的生活條件總是要比山裏好一些,以後也方便跟他弟弟相認。想了想又覺得自己想得太多,人家兄弟倆的事情,他又知道些什麽呢。

秦墨池把車開過來,看見李野渡等在店門外的人行道上。他身上裹着一件半舊的黑色羽絨服,襯衣領子還很不服帖的從領口支楞出來一角。他的頭發有點兒亂,發型也不夠時髦。縱然如此,他看上去仍然很帥,站在路邊的樣子有種落拓不羁的灑脫,像個四處漂泊的浪子。

秦墨池把車停下來,探身過去推開了副駕駛側的車門。李野渡看了看他,做了個手勢示意他下來,“我來開吧,你歇會兒。”

秦墨池愣了一下,點點頭說:“好。”他知道自己從來都不是乖巧聽話的性子,但這樣一種關切的語氣,誰能拒絕得了呢?

兩人換了位置,秦墨池坐在一邊看李野渡開車,随口與他聊天,“剛才那小孩兒幹嘛管你叫師叔?”

李野渡笑着看了他一眼,“‘一品堂’的老板是我師兄,嗯,我們倆一個師父。你剛說的那個小孩兒是我師兄的徒弟。”

秦墨池恍然,心說怪不得古玩店會如此輕易的收下一個剛進城的陌生人。像這種老式的門派有很多不能讓外人知道的規矩,門下子弟相互照拂自然也是理所應當的。

“你有什麽別的打算嗎?”秦墨池真正想問的,其實是他會在臨海市呆多久,畢竟這人還要去認弟弟的。

李野渡搖搖頭,“暫時還不好說。”

秦墨池忍不住又問,“留在這裏過年?”

“跟師兄一起過。” 李野渡笑了笑,“你呢?怎麽想到今天來廟裏?你們這裏的習俗不是初一來上香嗎?”

“其實也不是來上香的……”秦墨池揉揉鼻子,他之前沒有什麽宗教信仰,純是找大師來解惑的。不過這話他覺得最好還是別說了。這種有事兒找上門,沒事兒扔一邊的态度好像很不敬啊……

秦墨池不想再談這個,果斷地轉移了話題,“你們店裏過年不放假嗎?”

李野渡想了想,“大概也放。不過春節期間香客會很多,這個店的生意大概不會停。”

秦墨池點點頭,表示明白。說到底李野渡也只是個沾親帶故的小零工,又是初來乍到,就算老板是師兄,估計也做不了自己的主吧。

李野渡把車子停在路邊,一回頭看見秦墨池臉上的表情,頓時猜到他在想什麽,笑着解釋,“老家那邊也沒什麽親戚了,所以也不用回去。下車吧,再往前走就找不到停車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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