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鹿游記得徐璈。

幾天前他被杜臨帶到一間酒吧,喝多了酒,把他從包間裏帶出來的就是徐璈先生,講話有些海濱話的口癖,看上去冷淡又不好接觸。

鹿游大學專業是漢語言文學,知道美男子的各種誇法,但是那天喝多了酒,恩人的五官眉眼模糊不清,只大略記得是個清癯冷漠的男人。

徐璈這個名字也是好朋友周歸璨告訴鹿游的,鹿游感謝徐璈,又覺得前去打攪,就為說一句謝謝實在是太過冒昧,還有些趨炎附勢之意。

歸璨聽了,嘆氣說:“阿游,你從小就是這樣的性子,說好聽就是謹小慎微,不好聽就是自卑膽怯,既然沒有攀附的意思,別人說幾句也不會如何,你謝你的就是。”

鹿游抓抓腦袋:“是嗎。”

歸璨就點點他的腦袋,笑他:“如果你不想特意去道謝就不去,以後有機會遇到徐先生再說就是了,你又不是烏龜,別人還沒擡手,怎麽就縮到殼裏。”

鹿游鼓了鼓腮幫子:“我又不是歸璨。”他想說我又沒有歸璨那麽優秀,怎麽做都不會太讨人嫌。

歸璨接着神色嚴肅起來:“徐先生得罪杜臨,麻煩得很,你最近也不要掉以輕心,不要随便同人家走,下了課就回宿舍,不要在外面。”

鹿游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下了課,嗚啦啦的人群裏鹿游像一尾魚,不緊不慢游到食堂,他剛想點一份香煎魚,就聽到周圍同學的小聲議論。

耳邊落下一道低沉的話語。

“能幫我也點一份嗎。”

鹿游端着餐盤,慢半拍的回頭,身後站着一個目光平和,氣質清癯的男人,周圍的同學自動離他一米遠,在擁擠的食堂裏形成個空白的圈。

鹿游短促的啊了一聲,看上去呆呆的,他腦袋宕機,盯着男人,半晌憋出來一句。

“您是徐先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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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就是順理成章的暫付飯錢,自然而然的找了個安靜的位置坐下來聊天。

說安靜也不盡然,至少鹿游感覺到周圍若有若無飄來的視線,和坐在徐先生背後,耳朵紅通通,動作僵硬小心的女孩子。

鹿游攥着筷子,低頭也不吃飯,戳來戳去不知道怎麽下口,看上去就非常尴尬。

直到徐先生動了盤子裏的米飯,鹿游才慢慢的扒起午餐。

徐先生默不作聲,令人驚訝的是鹿游的個性,完全不像他預想的那麽硬氣,整個人出奇的好拿捏,充滿了逆來順受的味道。

“漢語言文學專業?”

“是的。”

鹿游不自覺的拿筷子戳紅燒肉,看起來非常緊張:“您找我有什麽事嗎?”

旁邊的女生吃完飯站起身,捧着餐盤,走過徐先生時同手同腳,自己踩到了自己,差點跌倒。

徐先生目不斜視,保持着與人交談的基本禮貌,但反應速度很快,伸手扶了女孩兒一把。

伸出手的同時,眉梢因為吃驚挑了挑。

餐盤打翻,紅油濺到了外套上,女孩紅着臉不停道歉,徐先生臉色平靜,看不出喜怒,對方道完歉,心懷歉疚的走了。

徐先生脫了外套,話語淡淡:“吃完再談。”

鹿游擡頭看了他一眼,怯怯的說好。

徐先生以為那天又軟又乖的小孩只是喝多了酒,沒想到兇狠到開車碾碎杜臨的小孩平時也是這種性格,眉清目秀的,皮膚又白,個性跟小貓咪一樣,這種性格對女孩子來說也算怯懦,何況一個大男人,眼裏時不時帶點讨好的神色,雖然不至于惹人反感,心裏也難免會使人看不起。

是個很乖的小孩,就是乖過了頭。

徐先生揉了揉眉心。

戒備心也很差,胖胖的,看起來超級好欺負,這麽一只小貓崽伸手撓人,恐怕只會讓杜臨發笑。

吃完飯徐先生和鹿游沿着梧桐路散步,他見鹿游一直盯着他手上的木墜子看,就摘下來遞給他。

鹿游吓了一大跳,很不好意思,臉紅紅的,接過來仔細看。

徐先生對待小孩挺有耐心。

吃完飯,看起來不沾人間煙火的徐先生比剛見面時好親近許多。

鹿游非常腼腆,輕輕捏着木墜子看了一會,把墜子還給徐先生,磕磕巴巴,講話太緊張還有些發音劈叉:“您找我有什麽事嗎?呃,我很感謝徐先生之前的幫忙,如果有什麽能夠幫到您,我會很高興的。”

太過綿軟的性格,不會表達,日日夜夜,月月年年,很容易被人忽視感受,所以沉珂積累在一起爆發時才會那麽瘋狂。

但也是這樣的人,本身沒有什麽錯,原本可以平凡安定的活到終老,卻因為命運太過痛苦坎坷,無力反抗,最後選擇同歸于盡。

徐先生睫毛動了動:“我想請你,到我的工作室幫忙。”

另一邊,體驗平民生活的杜臨回到寝室,發現睡在隔壁床的寒酸小娘炮沒回來,放在他那裏的大衣外套也沒有送去幹洗,衣服鞋子一堆,可憐巴巴的堆在椅子上。

寝室裏也亂糟糟的,一看就沒有好好收拾過。

杜公子平日裏養尊處優,根本不會做洗洗涮涮的活,住男寝也是因為和發小打賭輸了,說好捱上一個月。

他特意找了個沒住滿的,住進來那天臭着臉,根本不想動手鋪床,想着要不要幹脆認輸算了。

但杜臨怎麽可能低頭。

他正咬牙切齒,憤憤不平,輔導員就帶着個醜不拉幾的小娘炮進來了,要和杜公子擠一間宿舍。

開玩笑!杜臨生平最煩小娘炮這樣的男人,當即沒給半分好臉色,輔導員頂不住杜公子的冷言冷語,甩下鹿游就走了。

鹿游好像撞進狼窩的土撥鼠,終日不敢擡頭,每天雖然和室友擡頭不見低頭見,但對方完全把他當空氣,臉臭的不行。

杜公子的鋪蓋三天沒打開,最後也不想低頭認輸,憤恨的回了寝室,對着那一堆亂糟糟的東西眉眼不順,這時候,蹲在角落裏的土撥鼠小心翼翼的扒了扒爪子。

“同學,呃,要幫忙嗎?”

“你?別碰髒我的東西!我警告你別說話,和你呆在一個屋裏就是我的極限了。”

土撥鼠被悶頭一錘打回洞,杜大錘卻對着亂七八糟的鋪蓋束手無策,最後的最後,還是仰仗了小娘炮,杜公子難受死了,一看到那家夥縮手縮腳的樣子,就忍不住想把他抓在手裏,狠狠地打一頓。

至于生活,有了個全能家政也沒有那麽難熬,反正杜臨會付錢,那個小娘炮也從來不說什麽,做事也還算細心,杜公子暫時安住下來,但他不懂言語如針,一下下戳人是會痛的。

現下他渾身不爽,撥通小娘炮的電話,鈴聲就在門外,杜臨氣勢洶洶的拉開門。

草。

“你怎麽會和他在一起!”

徐先生似乎是天生來和杜臨作對。

不管他的臉色有多陰沉,話說的多麽絕多麽狠,那個小娘炮還是聽徐璈的話,戰戰兢兢的打包行李,收拾了他平時看不上眼的破爛,和徐璈離開寝室。

“徐先生請我幫忙。”小娘炮弱雞的說。

一邊說一邊挪小碎步,肩膀聳着,怕杜臨動手。

杜臨想動手的,又不是沒揍過小娘炮,他的拳頭離小娘炮差三根手指,就被一條胳膊給攔住了。

攔住他的男人矮他一個頭,修眉秀目,面白色淡,胳膊上擔着西服外套,穿着套頭的白色毛衣,看起來無端年輕了很多。

“杜生,這是在海濱。”

杜臨沉下臉。

不是誰都可以那麽硬氣的擺杜臨一道,徐璈擺了他兩次。

“徐先生,我好了。”

鹿游怕杜臨動手,看起來就瘦瘦的徐先生怎麽可能打得過杜臨,他着急的拉了拉徐先生的衣角,像只護食的小貓,擋在杜臨前,打斷了他和徐先生的對峙。

杜臨瞪大眼,這只一直唯唯諾諾的小娘炮紅着臉,聲音細如蚊吶,但的确是很認真的說出“不許打人,否則我要報警”這種話了吧。

他當杜臨是誰,當徐璈那個王八蛋是誰?!

杜臨的眼神太可怕,吓得鹿游一直在發抖,但到底沒有讓步。

說到底,鹿游也只是不愛争執,想要息事寧人而已,從小被打擊,周圍的人或多或少因為父親的事疏遠他,鹿游很堅強的沒有長歪報複社會,頂多是軟弱而已。

但難道軟弱可欺就能夠為所欲為了嗎?

因為看起來比較男人,就能把負面的,充滿惡意的情緒通通報複到一個所謂的“娘炮”身上,還要冷笑着說,你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差勁,太賤格了吧,還是你根本喜歡被人家這樣,不然的話為什麽不反抗呢?

杜臨也是,他心情超差的時候看誰都不爽,往往平白無故,就把對方非常惡毒的從頭奚落到腳,類似'不是個男人','臭蟲','惡心吧啦'之類的話。

鹿游嘴笨,說不出反駁的話,只好低着頭,被杜臨厭惡的眼神看着,連胳膊腿都不知道怎麽動。

老是被人欺負,也沒有好好的被人愛過,遲鈍的要命,才會對別人的惡意特別能忍耐,為一點點關懷誠惶誠恐,掏心掏肺,被人家指着鼻子罵“賤/貨”。

哪裏輕賤了呢?

只是沒有人為他指路,他又笨,不會轉彎,一門心思的撞來撞去。

如果鹿游最開始碰到的是周歸璨,一定會過得比現在好,但鹿游先遇到了杜臨。

杜臨鋒芒畢露,把他照的自慚形穢,他的喜歡往往和奚落嘲弄夾雜,變成一把刀,把本來軟弱可欺的人折騰的更軟弱可欺。

“原來你喜歡這樣的,鹿游,如果一開始就告訴我你願意被人包養,我肯定會出得起比他更高的價格。”

“不過像你這樣的人,根本是有人願意就合不攏腿了吧。”

“能勾搭到徐璈,我真是小看你的手段了。”

“你是不是也這麽勾/引過我啊。”

鹿游的臉色慘白,手指死死得抓着背包帶,男人的惡劣的眼神和鄙夷的冷笑仿佛把他剮了一遍。

他漲紅了臉,覺得不可理喻,又有十分難堪:“徐先生我收好了,我們走嗎。”

徐先生面無波瀾,接過他手裏的大帆布包,什麽也沒說,也沒搭理憤怒的杜公子。

“我的車在外面。”他道。

鹿游亦步亦趨的跟着他走出寝室,背後叮叮當當,他回頭看了一眼,剩在寝室的東西被人胡亂扔了出來,砰砰砰。

太幼稚了。

鹿游忍不住腹诽。

徐先生沒回頭,帶着他上了車,準備送他到工作室,那裏是公館改的,留有客房,方便鹿游上班學習。

鹿游抱着書包,不太好意思。

但想起來之前徐先生說的,他和歸璨是好朋友,知道鹿游喜歡設計,所以帶他學習。

鹿游本來想拒絕,但徐先生說話太打動人,勸着勸着就動了心思。

徐先生是好人,救他出包廂,給他工作,又說如果他喜歡設計珠寶,可以在他的工作室歷練,看起來很冷漠高傲的人,談話的時候卻非常懂得控制距離,又并非鹿游的拘謹和小心翼翼。

能感覺到這個人的細心周到,不是為了實現某種目的的刻意,更像是一種溫柔傾聽的習慣。

座椅往後調了調,鹿游回過神,應該是徐先生注意到他靠的不太舒服,鹿游惴惴:“徐先生,我怕給你添麻煩。”

麻煩是個大難題,鹿游察言觀色的吃百家飯,到哪兒都是麻煩。

小時候接濟他的叔叔阿姨,嘴上客客氣氣,但情緒都在臉上,只當小孩看不出,那時候鹿游也是這麽惴惴不安,明明餓的要死,偏偏沒辦法把飯團咽下去。

乖乖放下碗,揉着肚子說吃飽了,叔叔阿姨的笑就真心實意幾分。

徐先生笑了笑,那一瞬春風化雨,冰刀煉作繞指柔,語調略低,聲線低糜:“不客氣,是我請你幫忙,我付錢,你勞動,情理之中,理所當然。”

鹿游耳朵紅了紅,嗯了聲,有些不太好意思。

送完了鹿游,徐先生又去了藏源山莊,負責管理藏源是徐家旁支,一個和徐璈有些情分的堂伯,見到徐璈道:“徐生來了。”

徐璈嗯了聲,問徐叔湖裏還有沒有魚。

徐叔說:“有有,冬日魚大補嘛,我都給你留着呢。”

徐先生致謝,坐在小樓裏等魚湯,從打開的窗戶看出去,環境清幽古樸,打理得非常用心,灰蒙蒙的湖面一覽無餘,春夏來這裏最涼爽,冬天反而沒有什麽景色。

徐叔按徐先生的要求,做好了魚湯,徐先生不在小樓,等了回,才看到他從湖岸走過來,手上沾了點泥。

“去看徐老先生和太太了?”

徐先生點點頭:“徐叔,我看到湖岸好多枯樹雜草。”

徐叔順着說:“那我讓人清理掉。”

徐先生點點頭,他父母生前最喜歡這處莊園,死後也葬在了這裏,所以徐先生不常來,來了就一定會去墓前看看,除除草。

重來一世,也該來這裏看看。

徐先生望了會兒湖水,帶着魚湯回了長湖醫院。

鄧女士着急上火,周歸璨反而一點不慌,氣定神閑的仿佛拿了奧斯卡,面對突然爆出來的醜聞和扒一扒面不改色,好像很能撐的樣子。

但鄧女士偶爾看到周歸璨對着手機滑動,聽到她的腳步聲又立刻藏起來,裝作與世隔絕的樣子。

這天徐先生也過來了,還帶着一個保溫桶,鄧女士就一邊給周歸璨盛湯,一邊聽周歸璨和徐璈說話。

談來談去多是無關痛癢的話題,痛不痛,餓不餓,吃了沒,周歸璨認真真真回答,雲淡風輕表面乖巧,等徐先生回頭或者起身時,眼睛就亮晶晶盯着人家後背,鄧女士私下嘆氣,罵周歸璨笨,這幅樣子,還說不鐘意徐璈,騙誰呢。

鄧女士把魚湯放在桌上,聽到徐先生說:“我這裏有一部戲,介紹你去,你肯去演嗎?”

周歸璨從來沒聽過徐先生談論這些,不由得睜大了眼睛,慢慢嗯了一聲:“肯,是什麽電影啊leo。”

“殷明導演的《大魏》。”

嘭——

鄧女士重重的合上保溫杯,惹得兩雙眼睛齊刷刷的看過來,鄧女士尴尬的扯了扯嘴角,周歸璨看向徐璈,點點頭:“我去。”

去個屁!那個殷明是十多年前著名的同性戀題材導演。

鄧女士猜測徐先生是不是要周歸璨黑的發紫。

而另一邊,杜臨的發小不明所以。

“你說你要買個山莊?藏源?你買這個幹什麽?”

杜臨露齒一笑,陰測測冷嗖嗖:“買來蓋洗浴中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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