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太君之威(三)

連城璧與沈璧君是指腹為婚。

兩人幼年之時兩家來往還算密切,童年也算是青梅竹馬了。只是後來沈勁風夫婦走了去了,連城璧爹娘也走了去了,于是兩家關系便漸漸淡了。

後來連城璧長大了,沈璧君也大了,見面機會愈發鮮少了。

便是這樣,這兩人之間決計沒什麽感情。會想他的也不是沈璧君,可卻必須是沈璧君。因為沈璧君不想連城璧,這感情未免太過淺薄;若沈家想連城璧,未免有失地位。

連城璧已有三年未見沈璧君,抑或者說——從他成為連城璧開始,他便沒有見過沈璧君。

這一具身體的主人所保留的記憶,尚停留在十二歲。十二歲的沈璧君,五官已有了絕美之姿,隐隐可見日後絕代芳華。

只是美人,他見得太多。

前一世身為閑散王爺,他是萬人之上。美人,見得太多,多到甚至都對她們失去了興趣。沈璧君再美,也不過是這溫室裏的一朵花罷了。

花,誰都喜歡看。

可連城璧又不是花匠。要他養太過嬌嫩的花,麻煩了。

是以沈老太君如此埋怨之時,連城璧依然笑而不語。

沈老太君端詳他許久,忽然道:“可吃了晚飯了?”

連城璧搖頭。

沈老太君搖頭嘆了口氣,轉身示意連城璧跟上。

今日沈璧君是在自己小梳妝中吃的晚飯。她疑惑聽着丫鬟告知她,沈老太君在陪貴客,溫婉一笑便默默吃了。

她卻不知,其實是連城璧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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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桌之上一片寧靜,偶爾才有輕微的觸碰聲。沈老太君見連城璧吃得差不多,便也放下了筷子。

兩人飲了茶,有話無話片刻,沈老太君便緩緩道:“你舟車勞頓,今日便早些歇息罷。”

連城璧放下茶杯,斂眸一笑:“是。”

沈老太君眯了眯眼:“璧君暫且還不知是你來了。 ”

連城璧靜聽。

沈老太君面上冷淡漸漸褪去,覆上了溫和慈祥:“好了,老身也不留你了。好好歇息罷!”

連城璧起身一禮,告退。

獨留沈太君一人靜坐于堂中,面色諱莫如深。

——連城璧氣勢太盛了,太盛了!

若是三年前的連城璧,他既配得上沈璧君,兩人站在一起又是相得益彰。可三年後的如今,她心中竟有了隐隐的害怕。

自古男人都愛美,連城璧若能迷戀上沈璧君,自是皆大歡喜的事!可連城璧本身容顏之盛,氣勢之盛!璧君,又是否還能緊緊抓住他的心?

之于沈璧君,老太君自然了解!她太過心軟,太過溫婉。而連城璧的年紀,恰是最為叛逆的時刻,卻又與世上太多少年不同,他克制力極佳,又極有主見!這樣的人,她如何猜測?她又如何舍得讓璧君遠走姑蘇?

她瞧着門外漸漸升起的寒月,久到連萬重山都想要上前提醒,她才霍然起身離去。

連城璧被安排在了南苑廂房之中。南苑是沈家最好的客房,一切都比着主院來布置。

雖然老太君閉口不言,連城璧依然清晰感覺到了她的不滿以及憂慮。

他輕笑一聲。

月光之下,這一聲笑也要延伸出三分暖意。

“瞧瞧,瞧瞧。”南苑裏突然響起一個突兀的聲音,打破這一世寧靜。“可都來瞧瞧,無瑕公子連城璧,竟也有被拒之門外的時候!”樹上不知何時出現的一名紫衣少年,正滿臉戲谑凝視連城璧。

連城璧收了笑容,擡眸。他目光冷淡,漠然以對。

少年抱胸,擡頭望了望頂上月光,啧啧稱奇:“人說連城璧溫文優雅,怎麽在下瞪大眼,也瞧不見這傳說中的溫文爾雅?”

連城璧給自己倒了杯茶,漫不經心淡道:“因為你瞎了。”

“……”

少年咳嗽了一聲,摸了摸鼻子。下一瞬,便飛身下樹,風度偏偏般落到連城璧面前。

他微躬了身子,換上了恭謙的表情:“啓禀少主,您要屬下辦的事情,屬下已經辦妥了。 ”

連城璧閉眸,一臉高深莫測。

少年詫異道:“少主都不奇怪那逍遙老賊老窩在哪裏?”

連城璧雙目不睜:“查到了?”

“……就快了!”

月光之下,青衫公子閉眸勾起了唇角。這等雅致,叫紫衣少年差點看直了眼。

紫衣少年名為泰阿,三年前還只是一個小賊。

這普天之下什麽都有。卻并非所有的貴公子都是連城璧,也非所有的賊子都是蕭十一郎。

泰阿只是世間無數小偷之中,極不起眼之一。

可這之一,卻叫連城璧刮目相看。

刮目相看的原因說穿了其實很無理取鬧——無人知曉其實他成為連城璧的那一日,連城璧的身體因發燒,燒壞了舌上味蕾感覺。是以他失了味覺,不喜吃飯,胃病日益嚴重。然但凡聽到“泰阿”這名字,他就忽然胃口很好了。

這是連城璧鮮為人知的心思。衆人只道無瑕公子慧眼如炬,令這等桀骜不羁的少年都要折服不已。

泰阿瞧了他一眼,忽然理直氣壯道:“雖然屬下沒有查明逍遙侯,但屬下探聽到了另一件事。”

“哦?”

“女妖怪風四娘對少主的‘藍璧’極感興趣。不日即将前來搶奪!”

連城璧面無表情。

“……”

“好,其實屬下還探聽到了一件事情。”

他故意頓了頓,見連城璧愈發懶得理他,才飛快說完了那消息:“其實滅了江南袁家的人,并非蕭十一郎!”

連城璧終于有了那麽一點反應。

他撤了手,将茶杯置于石桌之上,發出“咚”一聲。泰阿注意到,面前的貴公子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

他見連城璧此般表情,眼睛忽然亮了幾分:“您信?”

他當年做賊,是生計所迫。但幾年下來,發現自己竟是樂在其中。既然對此十分喜愛,那麽同行的蕭十一郎,自然成為他頂禮膜拜的存在。

傳聞之中,任何蕭十一郎想要的東西,皆能得到。

——何等神之手筆!

連城璧睜開眼,黑瞳之中劃過一道微芒。他輕扯了唇角,呵呵一笑。笑時加了三分桀骜,豁然斂容之時卻依舊優雅如斯:“與你何幹?”

泰阿呵呵笑:“當然是有的!你信,我也信。你不信,我也不信。”

連城璧把玩茶杯,臉上三分慵懶:“又與我何幹?”

泰阿愕然瞪大眼。他像是被人狠狠扼住喉嚨,笑聲戛然而止。

少頃。

十月南苑秋風蕭瑟,滿地菊花凋殘,煞是凄慘。泰阿忽然仰頭遙望暗黑天幕,目光柔弱中帶傷:“屬下辦事不力,請少主責罰!”

連城璧不為所動:“若你能少說些話,本少會滿意更多。”

少年做了動作,仿佛在嘴上貼了封條:“便請少主放心。有屬下在,定保萬無一失。”

連城璧幾不可察得皺了眉:“你怎會有如此錯覺?”

“……”

連城璧拂了拂衣袖,像是要拂去根本不存在的灰,緩緩才道:“便因為是你,本少才更不放心。”

當年泰阿在姑蘇拉幫結夥,甚至将所有少年孩子聚攏在了一起,擰成一股不大不小的盜竊力量。終究入了連城璧陷阱,這些叫姑蘇衙門都頭痛的失足少年,被他輕易解決。

泰阿想到當年連城璧的手段,生生打了個寒顫。

連城璧不管他忽然白了的臉色,輕撫杯子,姿态溫柔:“是不是他做的,本少沒有興趣。”

“本少想知道的……”

連城璧說道這裏,笑意油然。

泰阿愣了愣,靜候下文。

良久,卻再沒了下文。

連城璧睡得不太好。

清晨起床之時,他疲憊閉了眼。只是聽得小厮喚了一聲公子後,又恢複了原先的優雅從容。

小厮明安已有十五歲了,他十歲跟在連城璧身邊伺候,至今已有五年。可以說,連城璧面色變化,已無人比他更清楚。

——連城璧不笑的時候,定是無人在場。連城璧笑的時候,也不定是心情不錯。

用貶義遣詞來說,連城璧正是喜怒無常。

不過料想連城璧這般人物,縱是心情不佳亦不會遷怒他人。是以身為連城璧的小厮,還算幸事。

明安并不知道連城璧認床睡不習慣。他起身之時面色陰郁,明安也注意到了。明安替連城璧整理好了腰帶以及頭發,才輕聲道:“公子,他們已送來了早膳,您是現在用麽?”

連城璧閉眸不語。良久,才揮了揮手。

明安輕聲退下,端了早膳進房。這粥是米仁、蓮子等食材所做,極是養身。待伺候連城璧用完,已是小半時辰之後。

連城璧吃東西的模樣很是秀氣,也是三年前忽然改變的。在此前,明安覺得自家少爺确實有氣質,也從未有過這般的盛。

連城璧,畢竟是江湖人。

然而自三年前那一場大病後,明安卻覺得連城璧像是換了一個人。明明什麽都沒變,又像是,什麽都變了。

連城璧用完了早膳,習慣性用帕子專心擦過手,而後遞與明安去毀了。他似乎有潔癖,深入骨髓的潔癖。他身上必備一塊白帕,但凡用過,則必毀之。

明安接過帕子時,忽然想到當年木尊者說的那一句話:“世人常說情深不壽,慧極必傷。本尊倒要看看,無瑕公子是不是真的那般無瑕。”

然後,才有無瑕之名遐迩天下。

明安想到這裏,不由自主凝視連城璧的手。白玉無瑕,沒有任何經年習武的痕跡。他驀然想到了某一種可能,渾身一個寒顫。

連城璧若有所覺。

他輕扯了扯唇角,輕描淡寫笑了一聲,在明安緊張到幾乎顫抖的動作裏,不緊不慢出了門。

房內一片死寂。

良久,明安才豁然大出了一口氣。

——明安忽然想到的是,連城璧的那一雙手,其實是可以殺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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