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兩種男人(三)
茶鋪外風雨飄搖。
茶鋪內燈火昏惑。
茶香彌漫,沖淡雨聲嘩然。
連城璧飲下一碗茶,閉眸輕贊了一句:“好茶。”
确實是好茶。想不到這荒山野嶺,竟然還能喝到新鮮的毛尖。
話音一落,他身邊連家兩位高手面色驚變:“不要再喝了,茶中有毒!”
茶鋪中人尚未來得及反映,便見兩人拍桌而起,腳下輕點,一掌已朝茶鋪老板拍出!然兩人才至半空,便七竅流血倒地而亡。而連城璧身邊七名護衛,亦是渾身抽搐,豁然倒地身亡。
茶鋪中有人尖叫,聲音陡被夾斷。
連城璧面色不該,瞳仁卻是驟然緊縮。
然在外人看來,他一直從容不迫,仿佛早已料得先機。
連城璧轉眸,将目光放到茶鋪老板身上。
原先蒼老的面容一變,成了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他站在五步開外,抱胸冷笑。茶鋪中人有人倉皇而逃,留下四人,皆看着連城璧冷笑。
血腥刺鼻不堪,連城璧皺眉嘆息:“這事怎就沒完沒了了?”
“哼!”那中年男子狂笑道:“你敢去銅椰島,他便要讓你有去無回!”
連城璧吐出一口濁氣:“他?”
五人不理他,卻是各自報上了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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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老大,名曰無鬼!”
“我是老二,名曰青光!”
“我是老三,名曰影舞!”
“我是老四,名曰烈風!”
“我是老五,名曰赤霞!”
原來是環山五鬼。
“呵!”連城璧思索瞬間,便扯了嘴角嘲諷一笑。“這又不是小孩子玩過家家,你們報名做甚麽?”
環山五鬼成名挺早,只是十年前便已退隐江湖。
五人面色不怎麽好看。想當年他們報出名號,無數人皆要屁滾尿流。如今連城璧從容不迫,弄得他們都有些不是滋味,紛紛想着退隐江湖是否是個錯誤:“好一個伶牙俐齒的無瑕公子!”
連城璧優雅一笑,仿佛接受贊美。
老四烈風道:“久聞無瑕山莊連城璧天資聰穎,十歲劍法已登至堂奧,十一歲能與東瀛‘一刀流’掌門人太弦信機交手論劍,三百招而不敗。老子早就想見識一番了!”
連城璧一手支了下颚,慵懶道:“本少殺一人,便用一把名劍。你們?呵。”
五鬼老大哈哈一笑:“好!好一個狂妄的無瑕公子!”他笑聲豁然止住,眼神陡然淩厲萬分:“如今你只身一人,我們倒要看看,你如何闖出去!”
連城璧慢條斯理将額前已濕了的鬓發拂至而後:“誰說本少只有一人?”
他話語一落,五人原先謹慎,愈發小心翼翼。周遭狂風暴雨,天幕吞噬一切光明,茶鋪中最後那一盞油燈,也終于熄滅了。
這黑暗裏陡然傳出酒壇破碎與重物落地的悶響聲,唬得五人差點便要跳起。
黑暗裏,有人喃喃低語了聲。雖然被大雨掩下大多,衆人還是聽得那人低沉的聲音道:“怎麽暗的像老飛的棺材一樣……”
五人面色驟變!
這人是誰?竟是他們皆未有察覺的存在!
五人尚來不及說些什麽,又聽得“嗤”得一聲,原先已被風吹滅了的油燈,重新燃起了光。
周遭豁然明亮。
五人面色又是一變!
只是一瞬間!點燃火折,以零星火點對抗風力,再點燃那油燈,是何等內力!
快,實在是太快!
茶鋪外風雨飄搖,茶鋪內燈火昏惑。
角落那個黑色人影,終于印入幾人眼中。
竟是那酒鬼!
老三影舞眯起眼,他細細打量對面看似平淡無奇的青年,眼中閃過冷然忌憚,最終歸于複雜叵測:“你們是一夥的?”
黑衣醉鬼睜着惺忪的眼,像是仔細辨別連城璧的模樣,良久才重新閉上眼,悠哉道:“當然不是!”
老二青光将臉轉向醉鬼:“何必故作玄虛!連城璧,你乖乖束手就擒,還能少吃點苦頭!”
青年睜開一只眼。 他見青光直勾勾瞪着他,目光說不出的陰冷,心間便有些發虛:“……說我?”
老四烈風不耐煩道:“操他奶奶的,每次都要解釋一下!你沒長眼睛嗎?誰都看得出老二他是斜眼嗎?看起來他雖然是在看你,其實他是在看連城璧!”
“……”
青光嘿嘿一笑,轉臉看連城璧,冷笑一聲:“朋友,既然你不是連城璧那夥的,那便請你先行離開!我環山五鬼辦事,豈容得他人置喙!”
“……”
青年摸摸鼻子,起身之時腳下一軟,一個趔趄差點倒地:“我也想走……可是……”
衆人皆被他的“可是”吊起了好奇心,青年卻不說話了。
老三影舞道:“想說便說,不說拉倒。”
青年這才重新睜開眼,茫然看着四周:“可是我還欠他一壇酒啊!”言下之意,便是這閑事他得管上一管。
話語一落,五人齊齊在心裏“操”了一聲。
老五赤霞沉默至今,終于開口說了第二句話:“你若是想喝酒,等我們解決了他,就送你兩壇!”
青年思索半晌,重重點了點頭:“有理。”
五人吊起的心重重落地,皆不約而同哈哈大笑起來。
連城璧忽然說話了。
江湖上大多人知曉,無瑕公子有潔癖,不喜說話。然他但凡說話,必然是字字珠玑。
此時他漫不經心道:“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大笑聲戛然而止。
陰山五鬼豁然轉頭看向連城璧,仿佛從來不認識這個人。對面江湖人人稱道的無瑕公子依然拂袖而坐,他指尖輕輕摩挲茶碗,而他身後漫天黑暗,原先狼狽蕭條卻因着連城璧的存在,連傾城大雨都顯得格外從容。
誰相信,這般無賴的話,竟會是無瑕公子說出來的?
“我知道了!”影舞忽然大叫一聲。“是幹淨!茶碗太過幹淨了!”
衆人徹悟。
官道之中行人慣飲風塵,他們已經盡可能将自己弄得狼狽一些。江湖盛傳無瑕公子潔癖頗重,是以五人特意将茶鋪整得幹淨,甚至那茶碗,不沾丁點茶垢。
可賣了這麽多年的茶水,怎可能沒有茶垢?
所以茶水本來沒毒,有毒的其實是碗口!
老大無鬼面色青紅。
在連城璧拿到茶碗時,恐怕便已經知曉!于是他以着潔癖之由,命自己後退,退到燈光邊,因那昏暗的光線,看不清連城璧究竟是喝了還是沒喝。
老四烈風皺眉:“既然你發現了,又為何不提醒你的屬下?”
連城璧不語。
對面青年笑了一聲:“因為他也中了毒,寸斷。”
連城璧斂眸,眸中冷光乍然。
五人面色凝重。
不等他們問為什麽,對面青年又咦了一聲:“這地上有十多壇酒,你們只送我兩壇,是不是太小氣了一點?”
五人嘴角一抽。
青光瞧着連城璧,冷聲道:“操你奶奶,小崽子你再啰嗦,老子讓你一壇都喝不到!”
語罷,再不管那黑衣青年,齊齊将連城璧圍了起來。
青年忽然指着地上的酒壇,腼腆一笑:“其實我有個更好的主意——你看,你們若是死了,這些酒不都是我的麽?”
五人四人瞪他,一人瞪連城璧,皆是語塞。
青年撫着刀柄,動作溫柔像是撫摸情人的肌膚。他直視對面五人,溫厚一笑,原先醉酒覆着霧氣的眸子忽然一亮:“還有,你方才侮辱我奶奶的事情,我記住了。所以,你們還是死。”
四人面色驟變,唯有無鬼恍若未聞。他久久凝視青年的手,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瞳仁陡然緊縮!他尖叫聲嘶啞驚恐:“你……你是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四字一出,茶鋪氣氛陡然又是一變!
唯有連城璧依然從容,不緊不迫。
那醉鬼歪了歪腦袋。他左右晃了晃,像是醉得不輕。他停下腳步,皺着眉思索良久,才哈哈一笑:“最近怎麽老是有人問我這個問題?要不要,額……我在脖子上挂個牌子,寫上蕭十一郎四個字?”
連城璧輕笑出聲。
他的聲音低沉,溫柔。不知為何陡生缱绻之感,仿佛得以掩下一切血腥,唯餘深入骨髓的雍容高雅。
而對面五人恍若未聞,齊齊做了一個動作。
——退!
五人急退!
他們退後的速度很快!驟如飛鳥一般,急速掠過連城璧的眼,幾乎是瞬間,便沖入雨中再不見蹤影。
然而蕭十一郎的刀,卻是更快!
他眸色驟然一改,全然不是方才醉眼朦胧,而是恍若捕獵的專注冷靜。他一指指覆上刀柄,陡然抽出了長刀。
快,太快了!
快到連城璧只見長刀出鞘聲如霹靂乍響,剎那銀光甚至逼得他只能閉上眼!而待他睜開之時,卻先行聽得刀入其鞘之輕響。
連城璧泰然自若環顧周遭。
茶鋪外風雨飄搖。
茶鋪內燈火昏惑。
一切擺設恍若來時,風光已然大變。
血,滿目猩紅。大雨沖刷過後,空氣裏只彌漫了淡淡的腥味。
原先立着的人,皆已躺下。
原先坐着的人,依然坐着。
蕭十一郎随手取了個酒壇,拍開封泥豪飲一口:“呵,過路喝茶也有專人靜候追殺,無瑕公子的仇人可真多。”
連城璧之所以是連城璧,自然是一般人所不及的。他終于站起了身,朝蕭十一郎走去。三步距離,才停下腳步。他凝視蕭十一郎,開口之話既非反駁,亦非贊許,更非感激。
他只是微微攏了眉,淡道:“本少要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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