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天涯兩端(二)
連城璧不說話,蕭十一郎也不再多問。
他只是摸了摸胸口,發現原來的酒壺不見了,更甚者因連城璧的潔癖,導致那滿茶鋪的酒,他都忘記搬了。
一瞬之後,他的心情有些失落。
他忽然想起連城璧什麽都還沒吃,便開口問道:“你餓不餓?”
如今是冬天,又是野外,根本沒有野果野菜。而連城璧幾乎是一整天都沒有好好吃東西,自然是餓了。
連城璧靠着門檻,閉眸皺眉。他說:“我很累,讓我睡一會。”
他的語氣一直很淡,此刻覆了一絲倦怠。
蕭十一郎轉眸靜靜瞧着他的容顏,比之他清醒之時愈發安靜溫和的睡顏,漸漸便有些癡了。
室外山雨飄搖,朦胧悚然。
室內一盆炭火,滿世安寧。
人生處處充滿了意外,于是他認識無瑕公子,也是一個意外。
意外啊……
倒是格外有意思的兩個字。
他咀嚼着這兩字,便微微一笑。他的長相很是平常,然概因他的笑,陡增三分出色。
連城璧。
他念着的這三個字,不是無瑕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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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瑕公子是高高在上,是不可亵渎。而今靜靜躺在他身邊入睡的,只是連城璧。
蕭十一郎笑了片刻,嘴角笑意又快速消失。
——連城璧,坐擁姑蘇無垢山莊,更有天下第一美人為妻。
他只需随意招招手,天下有識之士追趨。
又該怎麽辦呢?
蕭十一郎往火盆中添了快炭火。這是他早先備好的,想着應該會在此地停留幾日。果然是要停留幾日了。
火盆又熱了些許,對面貴公子眉目之間疲憊愈甚。
……沒有頭緒。
蕭十一郎看了良久,又回到方才的想法。他什麽都想不到,卻是莫名想到了四字:相忘天涯。
那麽……天涯遠不遠呢?
雨終于停的時候,天亮了。
雲層層散開,露出久違的陽光。福建的冬日其實陽光充足,像昨夜一樣的暴雨,鮮少瞧見。
寒風從門縫中呼嘯而過,凍得蕭十一郎一個激靈,豁然睜開眼。
他已有許久未曾睡得那般沉了。
來不及追究沉睡的原由,不遠處那俊秀的身影便映入眼中。
連城璧已站起了身。
他迎着陽光,背對蕭十一郎,負手靜立。冬日陽光為他整個人铎上一層恍若天神一般的色彩,出乎意料的暖。卻又因寒風蕭瑟,熱度幾乎蕩然無存。
蕭十一郎愣愣瞧着,說不出一句話。
面前的人還穿着昨夜他給的衣裳,卻是截然不同的感覺。
縱然只是随意的衣服,無論面料抑或做工都無法與他原先的媲美,連城璧卻一樣能穿出慣穿的一襲青衫那般,無與倫比的優雅從容感。
蕭十一郎忽然笑了起來。
他的黑眸很亮。可此時,就像蒙了層灰一樣黯淡無光,笑容更是說不出的失落悲怆。
因為他已知道。
昨夜與他談笑的那個人……不在了。
天涯遠不遠?
不遠!
人已在天涯,天涯又怎麽會遠?【取自《天涯。明月。刀》】雨過天晴,無瑕公子自然也應該恢複無瑕之姿。
他輕笑一聲,可有可無說了一句:“多謝。”
他昨日沒有道謝,是因為他心情不好,難得不想道謝。 可今日他恢複了,便必須道謝。
無瑕公子,必然是有禮貌的。
蕭十一郎點頭。
不語。
連城璧也無所謂,又道了一句:“蕭兄可知江湖上誰又能解‘寸斷’?”
這是連城璧第一次喚蕭十一郎,用的還是“兄”這一稱呼。
蕭十一郎此刻心境,卻是平靜無波。
他思索半晌,只道:“‘寸斷’之毒雖然殺不了人,卻能廢人武功。我所知道能解毒之人,卻不超過三個。”
連城璧點點頭:“我也知曉三人。”
蕭十一郎說:“恰好我正要去找其中一人的麻煩。”
連城璧頓了頓,漫不經心道:“麻煩蕭兄了,這多不好意思。”
他雖然這麽說,眸中卻是志在必得的桀骜。
蕭十一郎斂眸,低低笑了起來:“反正整個無垢山莊的酒都是我的了,陪你多走幾步路,也不虧。”
連城璧轉頭去看他,目光溫和,卻是半晌不語。
夜色凄迷。
蕭十一郎與連城璧走了近一日,終于在日落西山後到了目的地。
墓地。
這石墓看來更有些鬼氣森森的,詭秘可怖,其實也不過如此。只是這世上總有太多人怕鬼,殊不知其實人心,比鬼更要可怕。
至少,鬼不會背地裏捅自己夥伴一刀。
墓室裏雖然有燈,卻沒有點起。他推開墓室之門,微弱光線可見,面前只橫着孤零零的一副棺材。
別無他人。
蕭十一郎一腳踏入黑暗,連城璧皺皺眉,也跟着走入。但下一瞬,蕭十一郎便如法炮制當日點火之姿,點亮墓室之中唯一的那盞煤油燈。
不知為何,甚至連燈的顏色都是綠色,宛若鬼火一般詭谲秘然。時不時還有風從細縫裏漏進來,發出嗚咽一般的慘叫。
蕭十一郎看了看連城璧。
他面色坦然,沒有絲毫的厭惡抑或駭然,蕭十一郎便想,連城璧大抵也是狂妄之人。
棺材陡然大開。連城璧瞧過去時,便見一名大布青袍的枯瘦老者定定坐在棺材裏。他目光如炬,閃電般向連城璧射去。
但也許不是。他盯着的,只是連城璧身邊的蕭十一郎。
因為下一刻,連城璧便聽得他喃喃說了四字:“蕭十一郎。”
黑暗裏,甚至看不清身邊人的表情。連城璧聽得蕭十一郎低沉的嗓音響起,帶着異常散漫的錯覺:“是我。”
飛大夫眉頭皺了起來:“你來這裏做什麽,我這裏不歡迎你。”
蕭十一郎恍若未聞。
他只是摸了摸刀柄,目光柔和:“公孫大夫,我們打個賭。”
飛大夫,複姓公孫。只是這姓,如今鮮少有人知道了。他飛快搖頭:“我又不是傻子,不賭。”
蕭十一郎道:“可我收了人家的錢,必須要和你賭。”
飛大夫嗤嗤笑起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雖然錯了,但最大的錯,卻不在我。”
蕭十一郎奇道:“你居然知道他是誰?”
飛大夫搖首淡道:“老夫一生縱橫天下,殺人無數。別人要來殺我,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我又何苦去問他們的來歷。”
蕭十一郎思索半晌,點頭附和道:“有那麽一點意思。”
黑暗裏,連城璧清楚聽得飛大夫張狂的笑,震得石墓頂上灰塵都要簌簌落下,叫他皺攏了眉:“這年頭誰都想找人報仇。可混江湖的,誰死得不冤?”
蕭十一郎摸着他的刀,微笑起來:“可他死之前,用一文錢與我做了筆買賣。”
飛大夫面色一變:“一文錢?”
蕭十一郎鄭重其事點頭:“沒錯。”
“他想要什麽?”
“你的兩條腿。”
飛大夫面色悚然大變!
他雖然醫術高明,但為江湖人稱道的卻不是醫術,而是他的輕功。傳聞中他的輕功乃是天下高絕。但凡“燕子三抄水”施展開來,當真可以手擒飛鳥,快如同閃電。
連城璧拼命忽略頭頂灰塵,逼迫自己将全部心神都放到對話上來。
從對話聲音判斷,此刻那飛大夫心情應該不好。
他的心情也很不好。
——他又想洗澡了。
不過還好,在他即将忍無可忍之際,他們的對話內容還算有趣。
這樣霸道無理的讨價還價,與他的世界相比,便幾乎是兩個極端。他的世界看似溫和高雅,實則皆是強盜橫行;這個世界看似強盜橫行,其實還算溫和高雅。
他覺得很有趣。
連帶頭頂灰塵,也沒有那般讨厭了。
飛大夫急促的呼吸已平靜下來了。他忽然道:“可你今日來,卻并非只是要我的腿。”
蕭十一郎笑意愈發深:“沒錯。”
從一開始,蕭十一郎便一直在笑。
飛大夫終于将目光轉到連城璧身上,這才笑了起來:“我倒是不知,天下人人稱頌的大俠,何時也需要聲名狼藉的大盜來幫忙了?”
夜色凄迷。
石墓裏一片黑暗,唯有蕭十一郎點亮的那盞煤油燈,散着刺鼻的味道。光線卻依然很暗。
可長年浸淫黑暗之人,在黑暗裏反而能看得更清楚。
飛大夫便是如此。他瞧見青衣公子負手而立,靜靜站在蕭十一郎身邊,面上沒有絲毫的憤恨怨怼。
漠然。
唯有漠然。
飛大夫嘴角一抽,不可置信般指着連城璧反問蕭十一郎:“這家夥耳朵不會是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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