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酒自醉人(二)

那一聲嘆息,便恍若輕羽。

連城璧回眸。

月光之下,青年靜立,英氣更甚往昔。

連城璧擡頭仰望天邊明月,淡淡說了一句:“你來了。”

他好像聽到蕭十一郎應了一句,又仿佛沒有。不過他是否應了,其實不無所謂。

連城璧一手撫摩杯壁,淡道:“我煮的茶,你便喝喝看罷。”

蕭十一郎斂眸不答,反問:“你煮了這麽久,就只為了這一杯茶麽?”

連城璧輕笑一聲,眸中三分輕暖:“你瞧了這麽久,便一樣只為等我煮這一杯茶。”

蕭十一郎搖頭:“不一樣。”

連城璧閉眸靜聞清香:“倒也确實不同。”

冬日夜晚冷寂,唯有遠處亭臺水榭水聲潺潺,偶有霧氣飄渺,漸次消散于虛空裏。

蕭十一郎終于走到連城璧對面,坐到石凳之上。

便在此時,他的面前出現一杯清茶。

連城璧煮的那杯茶。

蕭十一郎閉了閉眼,聲音平靜無波:“我不喝茶。”

連城璧道:“你可以把它當作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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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十一郎皺眉道:“味道并不相同。”

連城璧輕笑一聲:“這世間的酒,也決計不都是一個味道。”

蕭十一郎又道:“茶不會醉。”

連城璧将茶杯放到蕭十一郎面前,緩緩收回手指:“你若只喝一杯酒,一樣不會醉。”

蕭十一郎說不出話來了。

他知道,無論他說什麽,連城璧都能完美接過話茬,将他堵回去。

他曾經認過命,聽過連城璧的話。

可他不知,原來認命一次,還要認命第二次。

唇邊恍然間溢出嘆息之聲,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為何要嘆息。

茶與酒截然不同。

酒要飲,大口大口得飲;茶卻要品,小口小口得品。

但他是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只會大口大口喝酒,不會小口小口品茶。是以他便端起那一杯熱茶,一飲而盡。

茶水順喉嚨而下,一點一點,暖了全身。

十月初八。

十一個月,又十一天。

他們已有十一月又十一天沒有見面。

他其實不想再見連城璧。

這個人影響他太過了,甚至讓他飲不出酒的味道。

酒是什麽味道?

他曾經是知道的,并且深深喜歡。然而現在,他竟連酒的味道,都喝不出來了!

這多諷刺?

于是他踟躇再三,終于來了。他想,若連城璧不在,那他便即刻掉頭離去;若連城璧在,他便先看上片刻,而後再離去。

他再無法欺騙自己。

——他想見連城璧。

想,太想。

他便躲在不遠的樹梢上,靜靜凝視那一襲青衣之人,恍若青竹雅致。他見他煮了一夜的茶,終究按捺不住,嘆息一聲。

因為他明白,這一杯茶,其實是為他煮的。

寒露深重。

然僅這一杯茶,便可驅逐所有陰冷。

蕭十一郎斂下心中動容,恍若漫不經心把玩茶杯:“好茶。”

連城璧“哦”了一聲。

蕭十一郎道:“其實要蕭十一郎喝茶,便等同于牛嚼牡丹。”

連城璧輕笑起來:“你方才卻說,這是一杯好茶。”

蕭十一郎擡眸。他的眸色很亮,亮的叫人難忘。他說,“因為這一杯茶,是無瑕公子煮的。”

連城璧的眸色愈發溫柔。

他明明不是個溫柔的人,卻有着千萬種的辦法,讓人以為他很溫柔,甚至心甘情願沉溺于他的溫柔。

蕭十一郎在他的視線裏怔忡了半晌,才不動聲色錯開:“酒呢?”

連城璧微揚了下巴。

酒壇便放在離石桌不遠的銀杏樹下。不多不少,剛好兩壇。

蕭十一郎将酒壇子搬來,拍拍那兩壇酒,忍不住嘴角上揚:“這便是整個無垢山莊的酒?”

“自然不是。”

蕭十一郎說:“若蕭某沒記錯,連少是欠我整個無垢山莊的酒?”

連城璧握了握帕子,拭了拭指尖:“若你不介意,此後每年,便來喝兩壇。”

蕭十一郎濃眉終于皺了起來:“為什麽?”

蕭十一郎并不指望聽到連城璧的回答,連城璧卻說:“因為今日,是我生辰。”

“……生辰?”

連城璧的生辰是在三月初四。他身在江湖彼端,也聽說了叫天下人稱頌的無瑕公子生辰之期。

連城璧微笑點着指尖:“不信?”

蕭十一郎定定看他:“疑惑罷了。”

連城璧道:“至于理由,也許太過匪夷所思,你大抵是不會信的。既然你不信,我也無需說。”

蕭十一郎掩下心中莫名滋生的失落,緩緩點頭。

連城璧又繼續道:“你只要知道,我說的話都是真的。我沒有騙你,那便夠了。”

蕭十一郎心跳一滞。

——只要知道他沒有騙人,只要知道他不會騙他……

便夠了。

他默不作聲拍開封泥。先給連城璧倒了一碗酒,而後給自己倒了一碗。這是他與連城璧喝的第三次酒。前兩次,連城璧都只喝了三碗。

離上次見面時已近一年,相處卻無絲毫生疏與不适。

好像他們什麽都沒有變。

蕭十一郎依然是那年那時的蕭十一郎,連城璧依然是那年那時的連城璧。

又像是都變了。

只是些微變化皆在都在指掌之中,是以就好像當年。

連城璧說:“這一年你很沉默。”

蕭十一郎執碗,飲盡:“沉默?”

連城璧道:“往年總能聽說你滅了誰家,搶了哪家。今年倒什麽都沒有聽說。”

蕭十一郎頓了頓,低低笑了聲:“蕭某總不能為讓連少聽聞,故意殺人放火。”

連城璧道:“其實你可以換個法子。”

蕭十一郎又喝了一碗:“換?”

連城璧道:“譬如你可以跟在某個小孩後面,撿到他掉的一文錢,還給他。接着報上自己的名字,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哈哈大笑起來。

他說:“如此拾金不昧,蕭某肯定名揚四海!”

蕭十一郎是大盜,聲名狼藉至江湖人人得而誅之的大盜。若是傳出他這般事跡,想來整個江湖都會掀起輿論狂潮。

連城璧點頭:“最重要的是,保證我能聽到。”

蕭十一郎不笑了。

他斂容,細細瞧了連城璧許久,緩緩吐出三字:“我醉了。”

連城璧微笑:“你沒醉,你也沒聽錯。”

蕭十一郎這才道:“為什麽?”

連城璧道:“沒有為什麽。只是我想知道,你做了什麽。”

蕭十一郎定定凝視他許久,一如既往的微笑從容,一如既往的優雅不迫。蕭十一郎卻覺,眼前之人甚至連眸色都是滿滿的詭谲難測。

他心中複雜無法明說,終究只是淡淡說了一句,“是麽。”

天快亮了,已是初九。

生辰已過。

而兩壇酒在不知不覺中,已然飲盡。

蕭十一郎起了身,擡頭看了眼,東方啓明星升起。便道:“我要走了。”

連城璧問了一句:“你醉了麽?”

“我沒醉。”

連城璧眼中露出些許遺憾神色:“真可惜。看來下次,我可以準備三壇了。”

下次……

來年十月初八。

蕭十一郎收攏手指:“我走了。”

連城璧應了一聲,重複了一句:“記得,要拾金不昧。”

“……”

蕭十一郎腳步一頓,頭也不回轉身離去。

初九的天亮了。

連城璧已動身前往大明,參加沈璧君的生辰宴會。

一切一切都恍若當年。

——沒有他的當年。

蕭十一郎一個人,緩緩走在路上。

這一條路有些偏僻,好像是走的多了,才緩緩形成的小路。

路又通往哪裏,他不知道。

他只是漫無目的的走。

也許他終能走到自己的家,抑或永遠都回不到家。

他無所謂。

因為如今的他,還沒有家。

蕭十一郎身旁走過十一二歲的小少年。他身着大褂,看起來陳舊不堪,已打滿了補丁。

想來生活所迫。

蕭十一郎心中一動,他忽然叫道:“喂,前面的小孩。”

少年腳步不停。

蕭十一郎便又喚了一聲,少年這才停住腳步。轉身,便見面前有東西朝他飛來。他忙不疊結果,定睛一看,竟是一貫錢。

少年愣在原地。蕭十一郎淡道:“你剛才掉的,被我撿到了。”

少年擡頭。他見蕭十一郎面色淡然,就好像這一貫錢真的是他撿的,眼中才浮現出驚喜。他連聲道:“謝謝這位大哥,多謝大哥啊!”

蕭十一郎道:“我叫蕭十一郎。”

少年滿面喜色,一邊數那一貫錢有幾文,一邊激動道:“謝謝蕭大哥!”

蕭十一郎淡看少年欣喜的模樣,覺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便為了連城璧一句話,他将他一個月的酒錢送給了個素昧蒙面的小鬼。

他抽了抽嘴角,哈哈大笑起來。

少年被吓了一跳,擡頭看他,卻只見面前虛無一片。少年心下驚恐,撰緊錢哇地哭出聲來,慌慌忙忙向自己家中跑去。

他自然是沒有聽到,半空裏飄散的那兩個字。

“——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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