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雲起割鹿(三)

姑蘇五月,天氣晴朗無比。

無垢山莊,一片安寧。

連城璧閑來無事,便邀了沈璧君下棋。近年來沈璧君棋藝飛快增長,倒也與連城璧下得不亦樂乎。

正當棋局将盡,泰阿卻前來禀報說,有大事相商。

沈璧君溫婉一笑,正要起身暫退,卻被連城璧按在身邊。他輕點指尖道:“不必,這事,璧君你知道也好。”

沈璧君道:“是什麽事?”

泰阿瞧了兩人相握的手一眼,不動聲色斂眸道:“割鹿刀。 ”

連城璧挑眉而笑。沈璧君卻疑惑得重複了一遍:“一把刀?”

泰阿道:“沒錯。一把可以逐鹿中原的刀!”

沈璧君面色有些古怪:“可逐鹿中原的刀?”

連城璧溫和一笑。他悠然落下一子,對沈璧君道:“傳說是能逐鹿中原。可到底能不能,其實并不看刀。”

沈璧君似懂非懂道:“夫君要那把刀?”

連城璧呵呵一笑。他輕點指尖,笑意從容而自信:“我若不要,天下也無人能要。”

沈璧君柳眉微蹙。

連城璧揮退泰阿,輕笑說:“璧君你且看着,再過幾日,便有人會打着此刀之名,攪得天下風生水起。”

沈璧君微微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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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城璧道:“而我既想你知道,又不想你知道。”

沈璧君思索片刻:“為何?”

連城璧道:“因為你若不知道,将來也許會被人利用而不自知;而你一旦知曉,這個世界卻成污濁不堪。”

沈璧君有些懂了,疑惑道:“夫君既不想我知道,為何又要告訴我?”

連城璧道:“因為我身在江湖。”

沈璧君道:“可我在夫君身邊。”

連城璧又道:“也許将來某一日,縱然是我,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沈璧君沉思半晌,斂眉搖頭:“不懂。”

連城璧道,“我也希望,你永遠不懂。”

世事反複無常。今日你與我相交,明日也許便要自相殘殺。人言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實也不過是推卸責任的托詞。

連城璧替她披上披風,目光略有悠遠。

沈璧君凝視他的目光,心中情感複雜。

四年時間,足夠她了解連城璧——她的夫君,極有野心。

這一種野心,并非與生俱來的強烈權力欲與功名心,而是不願為世事愚弄的清明。

他不想為人控制,亦不想生命匆匆逝去。他要在時光長卷裏留下屬于自己的一筆。

連城璧決計不是甘于接受命運的安排與擺布的人!

他決計不會叫自己的一生在命運控制裏自生自滅!

而作為他的妻,沈璧君要一直站在他的身邊,看世間成敗定論。

離姑蘇很遠的南方,有那麽一條偏僻的官道。管道之上,有那麽一家偏僻的酒鋪。

酒鋪之中,有那麽一個潦倒的醉漢。

那醉漢已在這裏喝了一整天的酒。從朝陽初升,至于如今日落西山。

他已經醉了。

可縱然他醉了,依然叫了一壇酒,好像不醉死自己,便不罷休。

這是一個長年浸在酒裏的人。無論酒量抑或酒品,都是标準的酒鬼。

就不知……是否如別的酒鬼,一窮二白。

小二想到這裏,面色不太好看。他過去推醒了醉漢,笑道:“客官,您看這天都這麽晚了,人都要回家了……您是不是該付錢了?”

醉漢擡起軟綿綿的手,一點點摸遍全身。他摸了許久,表情漸漸疑惑:“……錢,我的錢呢?”

小二的臉色慢慢不太好看起來。他怒瞪着醉漢,冷笑一聲:“這位客官莫不是想吃霸王餐?”

醉漢擺擺手,朝着小二打了個酒嗝。酒氣霎時彌漫,卻與原先的酒香截然相反的惡臭。小二捂着鼻子退後一步,臉色鐵青:“好啊,喝酒不付錢也就算了,既然還敢這樣對本小二!來人,給我把他的褲子扒了,丢到街上去!”

這倒是挺習以為常的一幕,兩名彪行大漢抖着肌肉從一旁走出,開始扯着來此喝酒,卻不付錢的醉漢們的衣服或者褲子。通常将他們扒光,而後丢到酒鋪外,供過路人恥笑。

幾乎無往不利。

只是這一次,酒鋪護院的手尚未碰到那醉漢,便聽得有個聲音道:“老夫替他付!”

這聲音嘶啞難聽,仿佛指尖劃過青石發出的聲音,無比刺耳。然而他的內容,又是如此可愛。

小二轉身,印入眼中的是一名長相極端古怪,甚至如鬼魅一般的老者。他端坐在一方軟轎之上,由兩人擡着,居高臨下。

但小二恍若未見,只是笑得仿佛開了花,對着來人躬身道:“喲,這位大爺,一看您就知您通身富貴,還是難得的好心人……”小二拍了許久的馬屁,話語忽然一轉:“承蒙惠顧,三兩七錢!您看……”

來人便是飛大夫。

飛大夫拂袖,五兩銀子便飛入小二懷中。他淡道:“剩下的錢,便當他下次酒錢。”

小二歡喜道:“好嘞!”

小二拿了銀子,便也不再刁難那醉漢。甚至又給兩人端了壇酒,才去招呼其餘客人。

兩個轎夫将軟轎放到醉漢身邊,飛大夫這才轉身面對着他。

他穿着一身洗得發了白的黑衣,又不知幾日未換洗,四處都是青黑的污漬。飛大夫像是沒看見一般,自言自語道:“他一直在找你。”

醉漢恍若未聞。

飛大夫道:“他希望能見見你。”

醉漢還是像沒聽到。

飛大夫道:“我看得出,他挺想念你。”

醉漢這才擡起了頭。

他眯着眼睛,像是在确認是否在同他說話,抑或來人是誰。半晌,又像一攤污泥一般,重新趴回桌上:“哦……老飛啊。”

飛大夫等了許久,才等到了這四字。他幾不可聞得嘆息一聲,轉而道:“她回來了。”

蕭十一郎晃了晃頭,暈眩叫他難以自持得皺了眉:“她?”

飛大夫點頭。下一刻才想到他也許看不清,便道:“風四娘。”

蕭十一郎怔了半晌。他忽然吃吃笑起來:“……四娘啊……呃,她回來……回來做、做什麽?”

飛大夫道:“不知道。”

蕭十一郎哈哈笑了聲:“哦。”他撐着桌子嘗試起身,可他喝的太醉了,甚至嘗試了三次,都依然軟趴趴癱在凳上。

飛大夫怒氣攀升,他冷聲道:“你可知道你現在像個什麽樣子?”

蕭十一郎皺眉打了個酒嗝,懶洋洋道:“醉漢還能是個什麽樣子?”

飛大夫皺眉:“你是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又哈哈笑起來:“是……哈哈!蕭,蕭十一郎就是個醉漢!”

飛大夫忽然揚手,一掌狠狠像蕭十一郎擊去。然而蕭十一郎依然是閉眸趴在桌上一動不動,甚至連嘴角笑容都是一如方才。

滿足的,欣慰的。

仿佛只要有酒,他的人生便夠了。

飛大夫的那一掌到底沒有打下去。

因為蕭十一郎忽然睜開了他朦胧的醉眼。他說:“老飛……好大,的風啊……”

飛大夫不動聲色收回手掌,繼續道:“風四娘回來了。”

蕭十一郎努力撐起自己的腦袋,呵呵傻笑起來。醉漢通常是不可理喻的,可飛大夫覺得,蕭十一郎是可以理喻的。

蕭十一郎真的醉了麽?

飛大夫眼中劃過一道精芒,他緩緩笑起來,又重複了一次:“風四娘回來了。”

蕭十一郎不耐揮手:“你說了好幾遍拉!四娘回來就回來嘛,我又沒耳背!”

飛大夫從容道:“她在找你。”

蕭十一郎撐着腦袋半晌,雙手忽然一軟,他啪嗒倒在桌上。飛大夫冷眼瞧着他的後腦勺,良久以為他醉的終于睡着,又忽然聽得他呵呵笑道:“走了的為何還要回來……要留的……為何要走……”

飛大夫面色驟然一變。他看着蕭十一郎黑色的後腦勺,神情終止于複雜微妙。

他正要說些什麽,蕭十一郎卻忽然直起了身子。

他的身體還是癱軟,他的腳步還是虛浮,他的雙眼還是朦胧。但他準确而快速得起了身,一步步走出酒鋪門外。

門外夕陽西下,天邊瑰紅染了世人面容。

他的身子晃了晃。

正當別人以為他要摔倒,他卻忽然一躍而起,幾個起落,便消失在衆人視野裏。

四下一片驚呼。

飛大夫眼中欣慰。他拍拍手掌,兩人迅速擡起那架小轎,飛快不見蹤跡。

蕭十一郎沒有醉。

他從沒有醉。

無論走過多少的地方,無論喝多少酒。縱然身體醉的無可自控,他的心都沒有醉。

因為他是蕭十一郎。

這一輩子若有蕭十一郎醉無法做到的事情,便是一醉!

有的時候,他可以放空自己,只想着喝下的酒。那時候他可以暫時忘記一切,享受着永遠不會背叛于他的美酒。

然而每次他覺得他要忘記了,又會莫名奇妙想起來。

記起那亭臺水榭如畫的姑蘇裏,待銀杏葉落滿地時,也許有人還煮着一杯清茶,靜靜等他。

但也許,那人已經不等了。

他勾起唇角,自嘲一笑。

風從耳旁呼嘯而過,朦胧間仿佛要撞上樹幹,他輕點腳尖,從容避過。

他若忘不掉……便讓時間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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