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齊聚沈家(三)
割鹿刀入濟南的那一日,連城璧早早便出城去接趙無極等人。
但他等到的卻是趙無極的兩袖空空、只身一人,心下已有了一分計較。
——割鹿刀丢了!
但他是君子,君子決計不會讓人難堪。
連城璧什麽都不問,只微微眯了眼恭敬行禮:“趙大俠。”
趙無極羞愧道:“唉,趙某愧對天下豪傑。這大俠之名,也不過是江湖朋友給的薄面。連公子又何須需如此多禮……”
世人總是反複無常。大俠不一定喜歡被人稱為大俠,強盜也不一定不喜歡被叫做強盜。可是如趙無極這般時常推脫強調的人,心裏卻是決計十分欣喜他人喚他大俠的。
連城璧從善如流一笑:“趙先生。”
趙無極愧疚愈深。
大明沈家依然沉浸在一片歡悅之中。趙無極來過這裏不下十次,卻從沒有這一次複雜感慨。前面引路的連城璧停下了腳步,他略微躬身,謙和道:“趙先生請。”
趙無極嘆道:“有勞了。”
連城璧溫和一笑。
趙無極收拾了面部表情,轉身進屋。
屋中之人連城璧自然已知曉。無外乎成名已久的大俠,以及六君子罷了。
然他尚未踏入,便有怪異的感覺籠罩全身。
他豁然轉眸,直直撞入一人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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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的眼睛很亮,熟悉的明亮!
與這一間屋子裏所有人不同,他穿的很随意,站姿亦是随意,然這一份随意不僅沒有讓他有絲毫的遜色,甚至更添一分局外人的清醒孤寂感。
因為他是蕭十一郎!
他消失了四年,卻忽然像是不經意般,再度出現在他的面前!
連城璧眼中劃過一道不可名狀的深暗光芒,幾乎克制不住瞳仁的驟然收縮。他狠狠握了握拳,又恢複溫潤如玉的無瑕公子。
他很想繼續盯着那一個人看,死死盯着那一個人,省得他又忽然消失,叫他尋找不及。
但他不能。
因為他此時是無垢山莊的無瑕公子。
他唇角含笑,三分從容。 他随着趙無極一步步踏入廳中,将所有眼神都視若無睹。
沈老太君自是注意到了。她不動聲色看了連城璧一眼,又将目光放回趙無極身上。
她已經發現了不對。
【趙無極上前一步,拜道:“晚輩來遲,有勞太夫人久候,恕罪恕罪。”
沈太君笑道:“沒關系來遲了總比不來的好是嗎?”
趙無極道:“是。”
沈太君道:“屠嘯天、海靈子和那‘老鷹王呢?他們為什麽不來?難道沒有臉來見我?”
趙無極嘆了口氣道:“他們的确無顏來見老夫人……”
沈太君的眼睛像是忽然變得年輕了。她的目光閃動道:”刀丢了是嗎?”
趙無極垂下了頭。
沈太君道:“能自那‘老鷹王手裏将刀奪去的人,世上倒也沒有幾個。奪刀的人是誰呀?那人的本領不?”
趙無極道:“風四娘。”
沈太君恍然道:“風四娘——這名字我倒也聽說過。聽說她手上功夫,也有兩下子。但就憑她那兩下子,只怕還奪不走‘老鷹王手裏的刀!”
趙無極道:“她自然還有個幫手。”
沈太君道:“是誰?”
趙無極長長嘆息了一聲,一字字道:“蕭十一郎!”】【原著】蕭十一郎四字出口,大廳衆人卻沒有絲毫動容。
他們的深思全部放到割鹿刀上,但他們是君子,君子不會給任何人難堪。
唯一動容的,只有四個人。
——柳色青與厲剛陡然看向風四娘,眼神如刀。楊開泰則是詫異得看着她,而風四娘卻是詫異得看着蕭十一郎。
除了連城璧,卻幾乎無人注意到。
沈太君皺了眉喃喃道:“蕭十一郎……若是沒錯,這是老婆子第二次從你口中聽到這個名字了!”
趙無極斂容不語。
老太君道:“怎麽,這一次你是真的查清楚了?”
趙無極眼中露出些許的惶恐:“這……鷹王所言,應非虛假……”
老太君笑了笑:“既然是老鷹王說的,便應假不了!”
廳中人面色皆微妙起來。 六君子中年紀最長的厲剛忽然板着臉:“此人不除江湖難安!晚輩遲早總有一天提他的首級來見太夫人。”
【沈太君不理他,轉而道:“徐青藤呢,你想不想要蕭十一郎的頭?”
徐青藤沉吟着道:“厲兄說得不錯,此人不除江湖難安。”
沈太君不等他說完又道:“柳色青你呢?”】【原著】柳色青将目光移到風四娘臉上,微笑溫雅:“晚輩想與此人一較高低久矣。”
沈太君目光終于移向連城璧道:“你呢?”
落在身上的視線驟然變得炙熱焦灼,連城璧斂眸,微笑不語。
老太君便是一嘆:“你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太不喜歡說話了!”
這一日鬧劇後,沈家終于沉寂。天邊夕陽西下,不久之後的夜色如水。天上星辰璀璨,草叢中不時傳出秋蟲的低鳴,卻襯得天地間分外靜寂。
夜已深了,萬家燈火熄滅。
蕭十一郎一人靜靜坐在夜色裏,遙望北方的那一枚小小梳妝。
他的眼睛裏又露出不可抑制的失落與傷痛。
那是沈璧君的。
蕭十一郎嘴裏在低低哼着一支歌。那曲調像是關外草原上的牧歌,蒼涼悲壯,寂寞憂愁。
他忽然很想喝酒。
可夜已深了,周遭沒有任何仆人。他總不能去沈家的酒窖裏偷酒。
他雖然是大盜,可蕭十一郎,從沒有偷過任何東西。
他是個很有原則的人,他這一輩子做的事情,也從沒有錯。
可今日他站在這裏,卻不知是對是錯。
他茫然失措,一遍遍反複唱着那一首歌,好像這樣就能找到前進的方向。
身後忽有異動,他便豁然轉頭,死死盯着視線裏緩緩走近的那個青衣人。
只是一襲青衣,沒有絲毫的修飾,卻成世間無可睥睨的優雅從容。他步步走近,唇邊微笑從容,一點一點暖入人心。
他在他面前五步處站定,微笑輕暖。他說:“你想喝酒麽?”
他們已有近五年未見。
事實上是,整整四年又十一個月。
時光若流水靜逝,然而他瞧見他的那一瞬間,卻覺仿佛這四年多的時間不過一場夢境的悠長抑或短暫。
蕭十一郎幾乎是不能自己地死死盯着他。他像是要将這四年多的時間一次性看完,抑或将永久的未來看完。
他們第一次相見,他不過是十八歲的少年。那時的少年還差了他半個頭,如今卻與他齊平,甚至比他還要高上些許。
他見過眼前貴公子落難時候的樣子。但他一如既往的優雅從容,全不似世人的落魄潦倒。
也是,世人又如何與連城璧相提并論?
他是無瑕公子,他坐擁姑蘇無垢山莊,有天下第一美人為妻!他便宛如那天邊皓月,讓人仰望不及。
連城璧見他不怔忡得瞧着自己,又重複了一遍:“你想喝酒麽?”
蕭十一郎閉了閉眼,掩下心中洶湧到幾近将他湮滅的悲哀,将話題岔開:“刀确實是我拿的。”
連城璧靜靜端詳着他:“我知道。”
蕭十一郎斂眉道:“你怎會知道?”
連城璧笑意油然:“因為你方才告訴我了。”
蕭十一郎啞口無言。他頓了半晌,才緩緩道:“你想要割鹿刀麽?”
這幾個字他說的很慢,語氣甚至也是淡漠之至。然連城璧卻能聽出其中的誘惑意味,這足叫天下人瘋狂的誘惑。
連城璧眸中幽暗。他溫和一笑:“你若喜歡,拿去又何妨?”
蕭十一郎張了張口。縱有千言萬語,到頭來卻是一字也說不出來。
連城璧豎起手指:“我還沒說完。我雖然可以不要刀,但卻不希望丢了人。”
蕭十一郎陡然擡起眼。
他瞧見連城璧眼中溫柔似水,在這背後卻是引人下墜入暗無天日的九幽深淵。
蕭十一郎渾身顫栗。
他掩下滿面動容,再不看連城璧一眼,便要轉身離去,恍若落荒而逃。然而他方邁了一步,卻聽得連城璧輕喃,恍若嘆息道:“我很想念你,十一。”
蕭十一郎渾身僵硬。
他不知道是因為連城璧那一句話的前五個字,還是後兩個字。因為無論哪一種,都足夠叫他心生旖念。
——死灰複燃一般的旖念。
他試着扯了唇角,面上卻是極端的僵硬:“連少說笑了。”
連城璧支着下颚,半斂星眸慵懶道:“喚我的名字,十一。”
笑容,酒,人。
溫柔,酒,連城璧。
一切的一切,都在無聲無息地誘惑着他。
他恍惚中朝着連城璧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然便在此時,他正對着的那一座小小梳妝陡然亮了起來。
蕭十一郎面色慘白,甚至不可自控地退後一步。
連城璧瞳色愈深,笑容卻是愈發柔和:“今年,你可會來麽?”
蕭十一郎疲憊閉眸:“……不……”
連城璧道:“你不來,我便一直等你。”他說着,笑了一聲。“我會等到你來為止。”
蕭十一郎豁然睜開眼,複雜動容得凝視連城璧的坦然。他喉嚨幹澀,良久只是重複了一遍:“……你一直——在等我?”
連城璧輕輕嗯了一聲。
一剎之間,蕭十一郎仿佛瞧見四年來那人等待他的背影,一如青竹一般安靜秀雅。
蕭十一郎艱難吐出四個字:“……我不想來。”
連城璧挑眉:“為何不想來?”
蕭十一郎眼底閃過一絲痛楚,終究只是道:“蕭某不想來,便不來了。”
連城璧長久不語。唯有草叢中不時傳出秋蟲的低鳴,卻襯得他們之間愈發死寂。
良久,蕭十一郎終于聽得他輕笑了一聲。
這是四年來,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笑聲。
溫柔悅耳,優雅從容。
他笑了一聲,卻不再笑了。他眼中盈滿了冷漠,就連他的聲音也覆了完全的漠然。但他的眼睛依然能看透人心,依然看透了他蕭十一郎的心。
他說:“說謊。”
蕭十一郎眼中又出現了不可言說的痛楚。他攥緊了指尖,閉眸淡道:“蕭某從不說謊。”
連城璧靜靜凝視他,眼中淩厲緩緩退下。他嘆了口氣,無奈道:“可你卻喜歡騙我。”
蕭十一郎再退了一步:“我沒有——”
話音未落,他便聽得連城璧道:“那麽十一便告訴我,你又為何出現在這裏?”
蕭十一郎愣了半晌,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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