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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理他都懂,甚至他本來打算好一定要讓陸庸說出這樣的話,但在真的聽見陸庸這樣說時,沈問秋發現自己的心擅自作痛,眼睛也擅自發酸。
他的手緊握成拳,手指幾乎要刻進手心,将幾乎要決堤的淚意壓回去。
臉頰有火辣辣的幻痛,像被人扇了一巴掌。
沈問秋沒想到陸庸會這麽直接地說出來。真當陸庸明說,他才意識到自己其實心底還抱有丁點僥幸心理,潛意識認為陸庸或還像十年前一樣迷戀自己。他希望即便他已滿身淤泥,世上仍有一個人傻瓜似的以為他是幹淨善良的人。
他在做什麽?小醜一樣上蹿下跳,自我苦惱。
他還信心滿滿以為自己在陸庸心裏形象有多好,其實陸庸本來就把他當成爛人了。
“我知道你是個爛人。”
連陸庸都把他當成個無可救藥的爛人。
沈問秋四肢百骸的力氣都像是被陸庸的這一句話給抽空,連靈魂都失去力氣,他往後一躺,深吸一口氣,壓下非出于他所願的淚意,心底升起一股破罐子破摔般的沖動。
他又踢了陸庸一腳,陸庸松開手。
這段時日一來兩人之間小心維持的虛假和平,像在一瞬間只剩一層薄冰的隔離。
沈問秋有一股想要吵架的沖動,可又壓抑着,爆發不出來,他說:“我要睡了。”
陸庸斟酌地說:“我說的不是你想到那個意思,我……”
沒等說話,就被沈問秋無所謂地打斷:“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解釋。煩死了。陸總您明天還得上班,早些睡吧。”
陸庸還不肯走,說:“我再給你買幾個游戲吧,游戲不好玩嗎?你以前不是很喜歡打游戲嗎?”
沈問秋很不耐煩地說:“好玩。但沒跟那些人玩好玩,主要一個人在家打游戲好悶,像跟你聊天一樣,話不投機半句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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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庸:“……”
他心急如焚,偏偏無計可施。
他們以前不是這樣的,十五歲時他們能交上朋友,當然是因為有說不完的話。盡管多數時候也是沈問秋主動在跟他說話,連他這樣向陰的性格也被他猶如陽光直射般的笑容照亮了。
陸庸說:“你可以和我聊的,有什麽難處,我盡可能都會幫你。”
沈問秋聞言又是蔑然一笑,說得輕飄飄,怎麽可能啊?他的人生是已經墜落在深淵下來,還纏着上億債務的負重,這是能拉上來的嗎?
是陸庸這些年在商場上混得多了,性格也有變了?還能眼也不眨一下的說這樣的場面話。
沈問秋側身朝向內側,揮了揮手:“行了行了,我困死了,現在沒空跟你聊,改天吧。”
“算我求你了,行了嗎?”
不知過了多久,陸庸終于走了。
沈問秋心亂如麻地沉入夢鄉,他想,要是世界上真有重生就好了,重來一次,他一定做一個幹幹淨淨的人。
……
沈問秋和陸庸都是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他的媽媽因為車禍去世,陸庸的媽媽因為生病去世。
雙方的父親因為上次車禍而結識,沈問秋的爸爸知道陸家拮據,還把公司和家裏的廢品都免費送給陸庸的爸爸,甚至還幫介紹客戶,反正是舉手之勞。
其實陸家開廢品站收入并不算差,更何況父子倆都是勤快吃苦的人,但先前給過世的妻子治病四處借債,他爸不是欠得住錢的人,賺到錢只留一點夠基本開銷的生活費,其他都先緊着還債。
兩人相處小半個學期以後,沈問秋鼓起勇氣邀請陸庸去自己家裏玩。
陸庸聽到邀請以後,下意識說:“周末我得幫我爸爸幹活……”
沈問秋生氣。
陸庸才像怕了他一樣改口:“等周五放學我問問爸爸可不可以去。”
最後,陸庸還是去他家玩了,還特意穿了一身新衣服新鞋子,還一份水果做上門禮物!
沈問秋看了,心裏又有點自責,害人家花冤枉錢了,說:“那麽客氣幹什麽?不是說了不用帶禮物嗎?以後你經常要來玩。難道每次都帶嗎?那你別來了。”
陸庸憨憨地說:“我也是這麽說的,但我爸爸說第一次上門還是不能空手過來。”
主人可以說,你做客人的主動說不想帶禮物是怎麽回事嘛!
沈問秋帶陸庸玩電腦游戲,陸庸是頭一次玩,挺新鮮的。沈問秋說:“我爸工作忙,我平時在家就看電視、打游戲。我爸說要是我期末考試考進年段前五十,還給我買臺最新款的外國游戲機。這臺都快玩壞了……”
“我特意買了新游戲卡,就想跟你一起玩!”
沈問秋起初是有些想在陸庸面前顯擺的意思,不過不是顯擺他有錢,是顯擺他游戲打得好,因為在學校裏比成績他比不過陸庸,比玩他難道還能比不過陸庸嗎?
今天他就要讓陸庸見識一下什麽是纨绔子弟!
結果真的拿起手柄,他發現自己忘了一件事。
——陸庸只有一只手。
沈問秋很尴尬:“啊,我忘了……”
陸庸反而笑起來:“沒關系。你又不是第一次忘。”
沈問秋亡羊補牢地說:“我們去玩鍵盤游戲,有幾個游戲單手也能玩。”
然後他教了一下陸庸操作,前半小時還是他贏,接着陸庸開始反敗為勝,他就輸多贏少了。還有一些高級操作,他知道理論,但是打不出來,陸庸卻他媽的無師自通了!!
沈問秋氣得差點沒砸了鍵盤。
陸庸也是個憨的,見他說不打了,問:“我是不是不該贏?”又說,“我讓你贏。你別生氣。”
聽聽,有這麽說話的嗎?沈問秋想,難怪聽說陸庸在以前初中沒有朋友,現在在班上也除了自己,沒人願意跟他交朋友。先前有人私下跟他說,覺得陸庸既自卑又自傲,恃才傲物,瞧不起人。
沈問秋消消氣,看他一副很着急又不知道怎麽辦好的老實樣子,又覺得好笑,笑了起來:“沒事兒。我有那麽小氣嗎?”
繼續玩。
不過不巧的是,他們再打了兩局,游戲機壞了。
沈問秋敲敲打打,确認真壞了,悲痛萬分地哀嚎一聲:“修這個好麻煩,要寄去工廠。”
陸庸翻看了一下,說:“要不要讓我來修修看?我先前收到過一本《電子游戲機的使用技巧及檢修大全》,我記得裏面有寫你這款游戲機的型號。”
沈問秋噴了:“你這也會??!!”
陸庸并不給出準确保證,只說:“我照着書裏寫的修過另一款,修好以後拿去賣了,但我覺得應該大同小異吧。”
這不更有趣?沈問秋把游戲機裝進書包裏,興沖沖地說:“走!我們現在就去!”
沈問秋給爸爸打了個電話,說要去陸庸家玩,他想了想,從零食櫃裏掏了一大袋的進口零食,禮尚往來嘛。
陸庸的家離他家很遠,坐公交得四十幾分鐘才到。
一路上聊天就覺得路程好短,沈問秋是個小話痨,他的腦袋和嘴巴就閑不住,一天到晚想跟人講話,這也是他對陸庸有好感的原因——
陸庸話是不多,可都會很認真地聽他說,偶爾發表幾句奇葩之語,他總是認真的,只是腦回路與其他人不同,甚至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是在破壞氣氛。
要是換做別人,會覺得陸庸掃興,要麽不張口,一張口就得罪人,但沈問秋不覺得,還哈哈大笑,認為陸庸有趣極了。
陸庸家的垃圾站還不小。
陸爸爸見到他也來了,手足無措,趕緊在圍裙上擦擦手,抹了把汗,結果臉更黑了。
堆滿各式各樣垃圾的地方再怎麽分類整理也整潔不到哪去,乍一眼看過去還是亂哄哄一片,特別是在炎熱的夏天,飄着一股垃圾的臭味。
陸爸爸局促不安,手上揪着塊抹布,不停擦手,羞窘地說:“小咩你過來玩了啊?我們家好亂……讓大庸帶你去屋裏坐。”
說完,他趕緊摸口袋,剛做了一筆生意,掏出兜裏一把破爛髒污的小額鈔票,塞給陸庸:“拿去買點零食棒冰招待同學,不要小氣。”
沈問秋笑眼彎彎,好脾氣地說:“謝謝叔叔。”
陸庸像砸場子一樣地說:“他不是過來玩的,他是過來修游戲機的。”
“哦哦。”陸爸爸趕他,“那你趕緊去幫人家修啊。”
接着沈問秋被陸庸領到後院,荒地上有一座用磚頭、木材、玻璃、鋼棚等簡單搭起來的小屋子,陸庸說:“我爸爸幫我蓋的。工具和材料是我自己收集的。”
沈問秋有種探險的感覺,推門進去,他眼前一亮,大概每個男孩都會想要一個屬于自己的技術宅工作室。而陸庸已經擁有了一個。
沈問秋由衷地羨慕說:“你爸對你真好。”
并不是恭維。
他家雖然有錢,自認爸爸對他很好,可都能給錢的事就懶得花費手工和精力,連平時多陪陪他都難。
沈問秋一直記得當時的場景。
一束光從頂上的玻璃照進來,細碎塵埃在鏽黃色的光中游弋,落在伏案的陸庸和他面前的電路板上。
陸庸只有一只手,即使非常靈巧,但在使用某些工具上要麻煩,所以要加倍的專注和小心。他極耐得住氣,仿佛忘記了周遭的一切。
沈問秋坐在他身旁,別說吵鬧,大氣都不敢出。
銀色的金屬結點羅錯在墨綠色的印刷線路板上,折射光,像是一顆顆微茫的星,每一個連接和轉折都充滿了邏輯的美感。
所有光芒都在陸庸的眸中。
陸庸檢修好線路板,沒把外殼裝回去,先用自己的破電視機連上。電流自電路板上流浪而過。
像是光将星辰點燃,他們随即井然有序地運轉起來,運轉作一小方無形的璀璨宇宙。
電視機屏亮起,畫像清晰。
“好了。”陸庸說。
沈問秋看到陸庸眼眸明亮起來,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明亮,他只在學校見過陸庸沉默陰暗的神情,第一次見到不一樣的陸庸,不知怎麽回事,連游戲機都管不上,視線擅自黏在陸庸的臉上。
在此時刻,他甚至覺得陸庸是這世界上最帥氣的十五歲男孩。
陸庸出了一頭的汗,閃爍着熠熠的碎光,他好想伸手擦一下,兀自在這奇怪的念頭上走神。
然後陸庸猛地轉過頭來望向他,猝不及防。
兩人視線相接,都像是被灼燙了下,沈問秋趕緊錯開視線:“啊?啊……謝、謝謝啊,我看一下……”
“還真修好了。你真厲害。我要拿去找專業的人修的話得好幾百塊錢呢。”
方才那個閃閃發光的陸庸像是個海市蜃樓,才一瞬間就消失不變了,又變回了黑傻大個。
“能派上用場就好。”他嘴笨地說,“以後要是又壞了,你再來找我修。”
他傻乎乎地說:“你高興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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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