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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庸想想都後怕,沈問秋跳下橋的一瞬間,他心髒被吓得驟停。他沒從橋上往下跳,而是狂奔至堤岸邊,脫了外套,摘下義肢,再一個紮猛子下水救人。他是會游泳,可是水性沒多好,他自己都不知道當時是哪來的力氣,最後還是掙贏了。沈問秋死活不讓他救,有那麽一會兒,他以為他們要一起被溺死在江裏了。
幸好沈問秋力竭,掙不過他,才被他硬生生從水裏扯上來。
陸庸知道是他太自私,逼沈問秋活下去。
讓一個人活下去,不是輕飄飄地一句“不要死”就大功告成的,生活不是一個瞬間,是無數個瞬間。先活,活下來,然後呢?怎麽活?過去将人置于死地的痛苦就不存在了嗎?
陸庸這段時間想了很多。
沈問秋掩飾得太好,甚至還讓他以為沈問秋在他小心翼翼地關心中開始逐漸适應新生活,其實完全相反。
從H城過來的路上,陸庸深思了一路,在陪沈問秋去掃墓時,他忽然想通了。少時,他曾經有過不解,他認識的一個人自殺了,但是明明還有他們都認識另個人過得更苦啊。
爸爸說:“人想不想活,跟日子過得苦不苦沒關系,是看有沒有奔頭。”
陸庸在祭拜時,向沈問秋的爸爸祈禱。
先許願,希望沈問秋能振作,希望沈問秋能找到一個能活下去的目标;覺得太難,于是再許願,希望沈問秋的日子能好起來;最後卻想,不,只要別繼續糟糕下去,希望他能不那麽悲傷,偶爾能感受到快樂就可以了。
陸庸上星期已經把房子拿去挂牌,車子也在尋買主,盡量賣個好價錢,多收回一些資金,就能多抵消一部分債務。
他低低地說出這番話,周圍一片吵鬧,旁人并聽不懂,仿佛在此剎那,他們之間隔出一個僅彼此存在的世界。陸庸無比誠懇地凝視沈問秋,期翼着,他想,當沈問秋說“可以”的時候,就是他們之間建立起生的關聯的時候。
本質上,他們是毫無血緣關系的陌生人,既不是朋友,更不是戀人。
沈問秋轉身一走,他們就沒有瓜葛了。是他偏要和沈問秋有關系。
昨晚上沈問秋找不到人,他花了五萬塊跟行裏的兄弟們懸賞,發了沈問秋的照片,請大家都注意一下路人,才終于得知沈問秋的行蹤,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匆匆趕過來。
沈問秋是什麽時候不想活了的呢?他一定是考慮了很久才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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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自己那麽笨,竟然一直沒發現。他太遲鈍太粗心。
他不怕重。
他願意背着沈問秋走。
沈問秋沒說話,像是胸膛被掏空,成了個空殼一樣的人,目光空洞,只有星點如燃餘灰燼的細微的光在閃爍。
沈問秋張了張嘴,剛要說話――
“誰報的警?”
“自殺的人在哪?救上來了嗎?”
“警察同志,在這裏!”
沈問秋擡起頭,人群自動讓開,警察走過來。
沈問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陸庸先一步起身,起得太快,眼前還有些發黑,卻對沈問秋說:“別着急,慢慢起來。”
陸庸先自個兒馬上站穩,再去扶他,說:“你扶着我。”
沈問秋沒看他,看着警察,也不回答,只是陸庸伸過來的手被他輕輕打了回去,陸庸再主動要扶,沈問秋也非要撇開,躲了半步,一定要自己站着,誰都不靠。
陸庸:“……”他現在對沈問秋的回複毫無信心了。
他想,換作世上的任何一個人,假如有人願意幫忙還清那麽巨大的債務,都百分之百不會拒絕,但沈問秋不是。
沈問秋虛弱極了,但與剛被拉上岸以後不一樣,起碼是僞裝成沒那麽悲傷的樣子,他态度溫和地對警察說:
“警察同志,對不起啊,就是我,我墜江……”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不是,不是自殺我沒有鬧自殺。就是意外而已。”
“不然我能這麽好聲好氣地和您說話嗎?你看我一點都不像想自殺的人吧?”
“對不起,唉,是我不小心,害得你們浪費警力了。”
他又說:“是我朋友會游泳,剛好在,救了我。這種情況能給他申請一個見義勇為的市民獎嗎?”
陸庸的心情被他吊得七上八下,他轉頭看着沈問秋,沈問秋眼底冷冰冰的,嘴角倒是在笑着,說起謊來連草稿都不打,要不是因為他知道在水裏的時候沈問秋抵死不肯上岸,他都要信了沈問秋說只是不小心摔下去的。
不小心?能不小心到一米五的欄杆上跳下去?
警察只勸過精神崩潰、要死要活的自殺者,沒見過沈問秋這樣一心辟謠自己沒自殺的,這,當事人都說自己沒事了,還要給朋友要個獎章,他們能說什麽呢?好像真不是自殺?
不過,也不好白跑一趟,說:“那你趕緊去醫院看看吧,我們送你去。”
沈問秋還是婉拒,他笑了一笑,虛弱無力地說:“沒關系,謝謝您了,我不去,我真沒事,你看我現在好好的啊。需要去的話,我會去的。”
沈問秋說着,給警察鞠躬:“對不起,真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他本人都這樣說了,別人怎麽回?
“你看,我自己可以走……”說完,沈問秋環顧四周,找到方向,往上河堤的臺階那邊走去。
陸庸默不作聲地跟在他身後。
警察默默目送他們離開,壓低聲音,用記事本擋着,輕聲說:
“我怎麽覺得像是同性情侶吵架啊?”
“我也覺得,不過這是人家的私事……不出人命就讓他們自己別扭着呗。”
沈問秋爬臺階,才發現自己的雙腿都沒有力氣了,不知道是不是之前跑的,還是在江水裏泡的,有根筋一抽一抽的疼,只要一使力就疼得難以忍受。
但他還是咬緊牙,自顧自往上走,想要趕緊離開是非之地,他不想再去警察局了。
嘈雜人聲褪去,疲憊和饑餓湧出來。
沈問秋仰頭望着前方上方,刺目的陽光晃得他眯了眯眼睛,眼前的景色也開始搖晃虛化、憧憧疊影,他想,就幾步路了。
一、二……三……四……
明明是踩在踏實的地面上,他卻有種一腳踩空的錯覺,本來就發花的視野徹底一黑,一頭栽倒下去。
有人抱住了他,沈問秋知道是陸庸,他現在實在是無力拒絕了。
周圍的人聲如潮水般飛快褪去:“人暈倒了!”
“我就說嘛。”
“诶!正好救護車來了!我叫的!”
徹底暈過去前,沈問秋想,他那麽重,陸庸抱他,義肢會被扯得有多疼啊?別抱了。
醫院。
單人間病房。
陸庸在樓下要點買了碘酒、棉簽和酒精棉片,給斷臂和義肢消了毒,他在沈問秋的浴室裏草草洗了個澡,回床邊坐下,給公司的人打了個電話,表示因為家中私事,明天也回不去,暫時不能準确說要耽擱幾天。
沈問秋還在睡,還沒醒,只做了簡單檢查,醫生說他一身的毛病。
陸庸跑完檢查,得等檢查結果出來,他也很久閉眼,實在是困了,拉出陪房的小床,躺在上面,他身材太高大,腳都伸不直,也只能勉強忍了,想着,就眯一會兒。
然後陸庸再醒過來時,醫院走廊的燈已經黑了,一點聲音都沒有。
他緩了兩秒,下意識看向病床,被子敞開着,沒有人。
陸庸瞬間吓醒了。
又跑了??!!
陸庸跟彈簧似的從小床上蹦起來,站在病床前不知所措。
“嘩啦啦。”
“咔噠。”
衛生間的門打開,沈問秋走出來,關自他身後湧出,他的正面還籠在陰影裏,一開門就跟沮喪慌張的陸庸打個照片,毫無營養地說:“你醒了啊?快十二點了。”
沈問秋若無其事地回病床上躺下,自己裹好被子。
陸庸看着他,欲言又止。
沈問秋側卧,背對着他,閉上眼,說:“睡覺吧,我又累又困,你不困嗎?你這兩天也沒睡多久啊。”
“這麽晚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談。”
陸庸“嗯”了下,在他床邊拉了椅子坐下。
過了十幾分鐘,一直一動不動的沈問秋才翻了個身,朝向他,沒好氣地說:“你盯着我我怎麽睡?我不會趁你睡覺的時候跑的,我是真打算跟你好好談談,快給我睡覺。”
陸庸被他趕去小床上睡覺。
當然沒睡好。
早上七點,護士過來讓病號沈問秋吃藥,挂點滴。
陸庸跟着醒了,問:“要吃什麽早飯,我去買。”
沈問秋想了想,興致乏乏地說:“我沒什麽胃口,要一份小份的雞湯小馄饨吧。你順便買一本筆記本和一支筆回來。謝謝。”
陸庸臨走前,路過護士臺,猶豫再三,折返回去,緊張兮兮地說:“請看好917號病房的病人,他可能會趁機逃走。”
護士一臉無語:“哦,知道了。”
陸庸很快買回了早飯,并沈問秋要的本子和筆,盡管他不知道沈問秋要用來做什麽。
沈問秋架起病床上的小桌,吃完早飯,打開本子,一言不發地開始“唰唰”地寫了起來,筆下順暢。
陸庸看他在寫人名和數字,隐約有了猜測,問:“你在寫什麽?”
沈問秋沒擡頭,緊皺眉頭,邊費勁地回想邊記錄,他惜字如金地說:“債務。”
沒等陸庸說話,他就說:“我自己還,不用你還。”
陸庸問:“你怎麽還?”
沈問秋的筆停頓下來,他的聲音又輕又倔強:“你別幫我還。你願意幫我的話,就收留我吧。一直收留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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