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可有故人緩緩歸
兩人行路到底快些,雖然路途辛勞,但比原計劃早半月來到江南,最熱的天氣已經過去,梅雨也停了,江南蓮葉田田,水波蕩漾,到處都是長橋煙柳,小船泛舟,看來雨災恢複地差不多了。
林清惜是頭一次來到江南,從來只在書中的風景,出現在眼前,果然讀萬卷書不如行千裏路,此刻他見到了一方山水,一方民生。
本來計劃着要去江南司府,阮當歸卻讓林佩別那麽着急,他要讓林清惜陪他去個地方。
“去哪裏?”林清惜問道。
“去了你便知曉了。”阮當歸解釋道,“不會耽擱你太多時間,我們趕在天黑之前,去江南司府就行。”
阮當歸拉着林清惜,走過街巷,他在尋找某個地方,偶爾腳步停頓,思緒片刻,又繼續往前走下去,很快便離了繁華的大道,來到一處酒肆,林清惜擡頭看,牌坊上寫着二兩酒肆。
阮當歸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他拉着林清惜過去,很小的酒肆,屋外擺放很多酒壇,空氣中彌漫着濃厚的酒香,不似醉紅塵那般清烈,這裏的酒味帶着一股渾濁的辛辣。
阮當歸有些顫抖地走了過去,酒肆裏面有個姑娘,背對着他,正在櫃子出擺放着酒壇,阮當歸努力挂着微笑,喚了一聲:“莺莺姐。”
那女子的背影忽然一滞,匆忙回頭,待看清楚眼前人後,半晌不敢相信,她喊他:“阮阮。”
“你回來了。”胡莺真是又驚又喜,從櫃後趕忙走出來,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胡莺便是那個當垆賣酒的姑娘,當初若不是她心善,常常趁着她阿爹不注意,給他塞包子吃,阮當歸想,他一定會餓死街頭,是她救了他。
林清惜注意到那個女子長相清秀,梳着婦人發髻,她紅着眼眶,看着阮當歸道:“怎麽長這麽高了?”
“你這幾年都去了哪?”胡莺迫切地詢問,“我找不到你,怎麽也找不到。”
阮當歸的眼眶也紅了,他深吸一口氣,露出笑容:“莺莺姐,別擔心我,我才知曉我娘有個哥哥,我的舅舅,他很有錢,便把我尋了過去,待我極好,我的日子過得可好了。”
“喽。”阮當歸回頭看着林清惜,壞心道,“還多得了個弟弟。”
林清惜沉默着,倒沒說什麽,胡莺這才看到阮當歸後面的林清惜,她趕忙擦了下眼淚,笑道:“看我,失禮了。”
“他喚林佩。”阮當歸笑着介紹,又給林清惜道,“這是我姐姐,莺莺姐。”
林清惜微微颔首,全然沒有居高臨下的态度,他也喚了胡莺一句莺莺姐。
自從和阮當歸同行,別的沒甚,他倒認了很多姐姐。
阮當歸和胡莺說了好些話,阮當歸才知曉胡莺已經成親,阮當歸問道:“是南街的吳秀才嗎?”
忽想起過去,吳秀才明明喝不了酒,卻總是隔段時間便來打酒,阮當歸曾攔過他,問他是不是看上莺莺姐了,吳秀才便紅着臉,半天說不出話來。
胡莺笑着點點頭,眼裏些許羞赫:“他在書院裏教書呢,你若想見,我去叫他。”
阮當歸攔住了胡莺:“不必了姐姐,我這次回來還有些事,過幾天我再來看你,你給我打上一壺酒吧,我想去看看阿娘。”
胡莺聞此便給他打酒,問道:“還同以前一樣?”
阮當歸點點頭,胡莺便給他打酒去了,打了兩小壇,胡莺道:“贈你喝。”
“謝謝姐姐,那我可不客氣了。”阮當歸回道。
欲離去時,胡莺好幾次欲言又止,直到阮當歸離開,她都沒有問出那句話來,轉頭一看,才發現櫃臺上放了十兩白銀,胡莺微微吃驚,又續而微笑,看來他過得很好,那她就放心了。
阮當歸提着酒,又去街市買了冥紙香火和糕點,林清惜已經隐約猜到他要去何處,阮當歸面上也無甚悲傷,他帶林清惜來到一處郊外,一座墳前。
墳前有碑,碑上刻着阮安氏,立碑之人是阮當歸。
阮當歸本以為墳前會一片荒蕪,然而并沒有,他上前擺酒的時候,發現香灰和糕點,或許是莺莺姐,或許是……他,阮當歸将墳前清理一番,點燃香火後,又奉上貢品,他把林清惜帶到墳前,對墓碑道:“阿娘,我回來了。”
“林佩,這是我娘。”阮當歸柔聲說着,微風從四周吹拂着,将他額前的發輕輕拂起又落下,宛若溫柔的撫摸。
“晚輩林清惜。”林清惜一本正經對墓碑行了禮,聲音清冷,“見過安姑姑。”
林暮舟是安子然的結拜大哥,林清惜喚安子然為姑姑理所應當。
阮當歸嬉皮笑臉:“幹嘛這麽正經,我娘又看不見。”
林清惜道:“這是見長輩的禮數。”
阮當歸打趣:“真正經。”
阮當歸給他娘說了自己近兩年的事情,林清惜聽聞片刻,便靜靜遠去,留給阮當歸安靜的時間與氛圍,他想,阮當歸一定有很多話要對他娘親說。
而阮當歸坐在地上,打開一壇酒,擺在碑前,這是給他娘的酒,記憶中的阿娘很溫柔,說話輕聲細語,會坐在窗前為他縫衣,然而他阿娘唯一的喜好,卻是飲酒。
特別愛飲三白酒,那種喝下去辣喉,渾身發燙的酒。
阮當歸記得很小的時候,阿娘飲酒,他踮起腳尖看桌上的酒杯,吞咽着口水,阿娘看見了便笑,将他抱在懷中,問道:“阮阮也想喝?”
阮當歸點了點頭,他娘便把酒杯拿過來,他迫不及待接過來,只伸出舌頭舔了舔,便覺得辛辣無比,一張臉都皺了起來,他推開酒杯道:“不好喝。”
阿娘将那杯酒飲下,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一醉解千愁。”
那夜在小小的庭院裏,阿娘酒興來了,以樹枝為劍,為他舞了劍,舞到深處,阿娘哭了,卻又轉過身很快擦掉了眼淚。
本來是一醉解千愁,為何愁上愁。
阮當歸斷斷續續說了好些自己的事情,說完後他回頭看,林清惜站在不遠處,風把他的衣擺吹起,離離草茂盛,他的面容在初秋的暖陽下,像是一副陳舊而泛黃的畫卷。
“林佩。”阮當歸一邊喚林清惜的名字,一邊來到林清惜身邊,“我們走吧。”
“說完了?”林清惜問。
“嗯。”阮當歸的身上若有若無萦繞着酒氣,他抿着唇,側臉俊朗。
兩個人從郊外回去,欲去往江南司府,途中遇見賣糖葫蘆的小販,阮當歸興高采烈買了兩串紅豔豔的糖葫蘆,遞給林清惜一串,林清惜搖頭:“不吃。”
阮當歸咬下一顆,又酸又甜的山楂,他見林清惜如此掃興:“你吃又如何,我又不會笑話你。”
以往阮當歸出宮回來,給林清惜帶的吃食裏,就有糖葫蘆,他想這麽好吃的糖葫蘆,怎麽可能有人不甚愛吃,但林清惜死活不吃,阮當歸正想說什麽,林清惜的眼神卻犀利起來,只見他一把抓住阮當歸身旁一個人的手,手中用力,那人便吃痛地呼喊起來。
阮當歸回來,那人長得普通,卻言行舉止粗鄙,并罵罵咧咧:“你小子幹什麽,我看你是不想活命了,無緣無故欺負人啊!”
“幹什麽?”林清惜目光不變,聲音冷漠,“你方才想要幹什麽?”
他方才看到那人鬼鬼祟祟借着人群熙攘一點點靠近阮當歸,一只手悄悄伸出來,想要去偷阮當歸腰間的玉佩,賊心不成反咬一口,地痞流氓真到處都是。
“我幹什麽了,你看見我幹什麽了?”那人非但不心虛,還叫嚷着聲音,周圍的人群被漸漸吸引過來,隐約有圍觀趨勢。
那無賴見林清惜依舊滿臉冷漠,似乎毫不畏懼,阮當歸快速将手中的糖葫蘆吃掉,然後活動手腕與肩膀,笑得很是燦爛:“偷東西偷到小爺這裏來,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你你、別過來啊。”那人見阮當歸一步步過來,吓得想要逃跑,卻因為被林清惜拽着胳膊,根本跑不掉。
這時,身後的人群忽然擁擠起來,帶動着人流朝這邊湧來,阮當歸和林清惜皆被推搡着,不自覺地被擠散,林清惜手中不覺一松,那人便滑頭地溜走了。
很多人很多人從阮當歸身邊走過,阮當歸被迫跟着人流走動,他朝林清惜的方向看去,林清惜被帶到反方向。
阮當歸撥開人群,朝林清惜費力地走過去,林清惜亦撥開人群朝他走來,這時阮當歸覺得腰間一動,一雙手已将他玉佩拿走,阮當歸被另一個人推向身後,那雙手的主人早已經混淆在人群裏不知所蹤。
待人潮退去,兩人皆些許狼狽,阮當歸的面色難看,林清惜皺起眉頭,所幸他懷中的印章書證尚未丢失,林清惜注意到他的玉佩丢失,下意識向前一步:“我們去追。”
他知曉這枚玉佩對阮當歸的意義,阮當歸雖表面不說,但對這玉佩分外珍視與看重。
阮當歸拉住他的胳膊,沉默半晌,嘆了一口氣:“不急,我們先去江南司府。”
他知曉是誰拿了他的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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