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羅扇不解衫（五）

商之并沒有走，他從袖子裏拿出一根竹笛就地吹起曲子來，侍女厭惡的搖搖頭走了，坦白講商之吹曲子真的吹的太業餘，吹到破音的地方他會頓一下自己臉紅。雖然他吹的太菜，不過這幅畫面還是看起來很美好的，他一共吹了十二首曲子，每一首都磕磕巴巴的。

他在吹第十三首的開始，鴛鴦出來了，準确來說是即墨鴛鴦。她擡步從珠簾後出來，身邊的侍女替她撩起簾子，她穿一身繁複漂亮的紫色衣裳，眉眼間睡意惺忪帶着倦意，身上曾咄咄逼人的殺氣全然消失，盤的很大的玲珑髻跟她這個年紀正好合适。

“商之仰慕姑娘，雖知此法不對，但仍希望姑娘諒解。”商之收起笛子說道。

我不由得翻個白眼，這明明就是昨天聽人說即墨家家業的事來騙人鴛鴦的，還敢說的這麽深情款款。

即墨鴛鴦笑笑，她微微俯身，黑壓壓的雲鬓素白的一張臉上漾開一抹笑，比起風情來差遠來了。她一直不懂風情，也沒有風情，只知道随心橫沖直撞。不是她不聰慧，是她本性如此。當然她不用有其他的東西，她立在船頭的那麽輕輕一笑，商之的眼睛亮起來，我知道商之的仰慕這就實打實坐定了。

寒門士子娶妻多身家不凡，商之從這次遇到即墨鴛鴦後，第三天便親自下了拜帖，他被邀進即墨家去後才發現即墨家的大堂裏坐滿了人，都是當時稍有名氣的公子哥，大多數人都帶了媒婆。商之穿的寒酸，一進大門府裏的婢女都看不起他。他只是笑笑便坐在安排的位置上，而後等了半盞茶的時間他見到了即墨鴛鴦的叔公，各家公子一一上前來說來的目的，重金禮聘的媒婆各自眉飛色舞的說着自己的公子。

商之坐在一角，他沒有上前，卻也沒有出府，他為自己身無錢財感到寒酸。叔公看了一圈坐中的人後，眼神就落在了一直很安靜的他身上。沒辦法，商之這幅窮酸相實在是太搶眼了。

叔公摸摸胡須探尋着問道：“你也是來求親的？”連‘公子’或者‘先生’這兩個詞都沒用，一個‘你’已經足以表達出叔公對于商之這種人居然有勇氣來提親，從而産生了深深的藐視。

“是。”商之起身朝着叔公客氣的行了禮。

叔公半垂着眼睑冷哼一聲道：“你有什麽可以拿的出手的東西？”

“我喜歡小姐，願終生侍奉她。”

立馬有人附和道：“那賣身進來當掃地的不就行了？”立馬有人不懷好意的笑起來。

商之沒有反駁，他穿一件青色的長衫，眉眼間書卷氣極濃，看着叔公輕輕一笑：“小姐非凡人，興許一生都不會喜歡我這個凡夫俗子，可我喜歡小姐，我不會計較小姐喜不喜歡我，只要她願意嫁給我，我會照顧她一生。”

“說白了還不是貪圖即墨家的錢財！”說話的人是來求親的人的一個朋友，立在那裏口氣滿是不屑。

“商之可以自己賺銀兩，可以照顧小姐。”

一堂人頓時嬉笑聲不斷，他的話是好笑的，莫說他尚未高中，即便中了，憑他又怎麽能養得起即墨鴛鴦這樣的大家小姐。

“你沒有俸祿也不要緊，我可以賺錢養你啊。”即墨鴛鴦笑起來，她手裏拎着一個琺琅胭脂盒從屏風後走出來，一堂人頓時鴉雀無聲，叔公不着痕跡的皺起眉。

這樣的話對于她這樣的小姐太說太唐突了，不過鴛鴦本就是出自商人家，經常需要見客談生意之類的，她相較一般的女子對這些羞怯的界限更低。

冊子中吹起一陣風，風将她手腕上的琺琅胭脂盒吹的悠悠旋轉，她帶着笑眉眼間一片茫然立在大堂裏，黑壓壓的雲鬓素白的臉，在鴉雀無聲的氣氛裏定定看着商之，她的眼睛很平靜，裏面既沒有害羞也沒有狂熱，平平淡淡的像個才還俗的小尼姑。

畫面定格漸漸泛白散去，我自這個短暫的故事裏回過神看着花子官，皺着眉道：“真是命不好，來來回回都碰不到一個将就能對她好一點的人。”

“凡人眼皮淺顯只能看到身家相貌，你也是這樣？”

他的話挑釁的意思太明顯了，我冷笑一聲還道：“他去攔鴛鴦的船，不就是為了即墨家的家財麽？”

“小仙女，人活着不可能真的什麽都不在乎，人都是有私心的。”

我反駁道：“這不叫私心，這叫心術不正！”

“小仙女……”花子官才要說話，我已經看到了他身後那抹熟悉的影子，是東裏紹，他居然追出來了，他走的有點狼狽，邊走邊摔跤的。我才要和花子官說，東裏紹已經看見了我，他對着我招招手就從樓梯上快步跑下來，花子官想伸手拉我，我躲開了，對于商之這件事他沒有和我站在一個立場上，我現在很生氣。

東裏紹跑了幾步眼看就到我面前的時候他摔了一跤朝我滾過來，我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他撞到抱在了懷裏，我尖叫一聲抓緊他的袖子，東裏紹看着我卻笑起來，像個七八歲的小孩兒一樣笑的很單純，他一手摟住我的腰，一手護住我的後腦勺，趴在我耳邊輕聲道：“鴛鴦。”他每次喊“鴛鴦”這兩個字的時候就像是有某種魔力，他一喊我就下意識有點難受，我總有一種感覺，就是鴛鴦之所以能為了他殺人、為了他旁觀即墨家的變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的這把好嗓子，一個單純的名字喊出了纏綿悱恻的味道，讓人欲罷還休。

我和東裏紹在下滾的過程中，我碰到了東裏紹的額頭，而後我腦海裏一片空白，我再睜開眼，自己已經是立着的了，我立在一個彩色的地方，腳底下是無數的片段。我知道我現在是在東裏紹的記憶裏，于燕之前說過，在劇烈的撞擊下，人會暫時神經休眠，而與之最為接近的動态的記憶如果波動很大，那就能被休眠的神經所接收。

知道原因了我也就不害怕了，我踏着東裏紹的記憶而行，腳下是姹紫嫣紅的畫面，四周是繁茂漂亮的辛夷花。

在這場關于東裏紹的記憶裏，他在遇到鴛鴦的過程被迅速還原了出來。

商之高中後與鴛鴦定了親，然後她從即墨家去祠堂的路上，遇到了東裏紹，東裏紹手裏牽着馬要走的樣子，他在和友人話別後卻鬼使神差回了一下頭，那一下他清楚的看到了鴛鴦。

那一天天上下着零星小雨，即墨家祠堂外的歸玉臺上楊柳依依，下有紫色長幡烈烈作響，漆黑雕花的長廊兩旁是碧綠水塘，水塘兩邊百十多人恭敬林立沒有人敢出聲。良久長廊盡頭才走下來一群侍女，各個穿淺紫色衣裳，前二十八人掌燈，中三十六個女子擡着大辇，後七十二人墨盤捧着衣物祭祀等物品。

一行人穿過歸玉臺直直朝即墨家的祠堂走去，東裏紹站在人堆裏，他轉頭看到鴛鴦後，細長的眼睛突地一挑，長巷深遠的昏黃暖橘燈火落在他沉沉的眼裏。

他隔着遙遙燈火看着鴛鴦，她從大辇上走下來立在大紅的燈籠下，一把紫玉的傘撐在頭上，眉眼間隐隐流動着笑意，說話時眼睑微擡，一副将睡卻醒的樣子。與之前帶着冷兵器該有的冷豔與明亮不同，東裏紹看着她，眼睛漆黑像一個深邃的漩渦，而後他搖搖頭轉身繼續走。在孤竹山上東裏紹親手收斂了鴛鴦的骨灰，他很清楚她已經死了。我以為鴛鴦就要從此躲開他了，但并沒有。

鴛鴦那天就睡在祠堂的宅院裏，第二天一早東裏紹從祠堂的後門過，就看到一堆呆頭呆腦的人擠在那兒往裏面窺探。

而後依稀有即墨家的表堂親戚和相熟的人拿着請柬走進去，來的多是清俊的适齡未婚少年，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是相親。外面守着十來個小厮，一副惡相，東裏紹心裏嗤笑一聲搖搖頭走開了。

然後走了沒兩步他就攀着牆邊的一棵桃樹爬了進去，他爬樹的動作十分行雲流水，他趴在牆頭上，衣服髒了一大片，往下看一眼眼暈的還來不及定神，就掃到了牆下的一抹身影，手腳不受控制同時松開，他掉在了牆下的一大叢花草裏。

“即墨家的小姐，要娶可不是這個娶法。”說話的人聲音裏帶了不屑的笑意，見怪不怪的樣子。

他一擡頭，就看到說話的女子身邊立着即墨鴛鴦，他和她離得太近，近的他一瞬間就肯定她是已經死了的鴛鴦，因為長得太像了。

“鴛鴦。”他望着她驚呼出她的名諱，卻不敢往前行一步，粉豔的桃花劈頭蓋臉落在月白的衫子上。他看着她慢慢回過頭走近，裙角蕩開圈圈漣漪，她眉梢一挑驀地扯出一個笑來：“公子喚鴛鴦何事？”他正要答話她身邊的侍女卻笑着道：“今日所邀之人皆是即墨家的世交，不知公子是……”

他望着鴛鴦含笑疏離的眉眼一顆心驀地沉下去，鴛鴦不是這樣的。半晌他才扯出一抹笑輕聲道：“仰慕小姐所以來一觀。”

她的神情仍沒有絲毫的變化，他一咬牙道：“沒想到一般般。”

“你！”侍女立刻氣的柳眉倒豎：：“就算被草擋着，我也知道你是阮家的敗家子！告訴你，別妄想了。”侍女揚揚手就喊站的稍遠一點的幾個小厮。鴛鴦笑起來，懵懂的神色，背着身邊的侍女偷偷揚揚手示意東裏紹趕緊走。

東裏紹突然就來了神力，立刻轉身爬上牆走了，他翻牆後摔在地上，躺在地上眼冒金星的時候突然莫名的開心，已經升起來的太陽透過花枝灑下清透的光，他微微眯起眼睛忍不住笑起來。

他已經有了主意，即便她不是鴛鴦，那又能怎麽樣，那張臉那麽像，而且她對他擺手時，食指跟其他的手指分開的習慣跟鴛鴦如出一轍。他在這一刻無休止的在自己心裏誇大她就是未死的鴛鴦這一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