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今日九月九,重陽節。南柯登高望遠,嘆息之餘只剩淡淡惆悵。
來到這個世界兩年多,前塵舊事也漸漸淡了。
也許并非忘記,只是将之封存于心底;也許将來某日忽然憶起,便捧得一杯茗茶,細細回顧。
夜色晴朗。還是上弦月,清涼明亮。
南柯一人在庭院之中,四周散落着酒壇。唯他一人舉杯對月,邀影成三。
南柯喝了許久。久到月滿西樓,萬籁俱寂。
院中門栓微微動了動。南柯喝酒姿勢一頓,轉頭凝視院落大門,一手把玩酒杯。
眸色略有漫不經心。
月色灑滿庭院,光線充足明亮。而進入的那五名小賊,身着黑色夜行服,于是十分顯眼。從身形上看,正是那日冒充神教子弟前來勒索的五人。
想來,定是覺得不服,于是幹脆半夜入門盜竊……提着刀?呵,難道還想殺人不成?
南柯一手支着頭,嗤笑起來:“各位夜入我茶樓,可有什麽指教?”
五人聞聲一驚。滿眼驚恐得瞪着月色下一襲黑色長衫的男子。而後相互看了看,接着像是決定了什麽,紛紛重重一點頭,豁然提刀劈向南柯。
酒杯飛出,正中一人腦袋,将之砸暈。登時獻血飛濺,吓得另外四人差點拿不住刀。又一手截下快劈到身上的刀,擡手點暈兩人。
南柯諷然一笑:“自首,抑或我陪你們去?”
二人大驚,轉身便想逃走。然憑空而出兩塊石頭,同時封住兩人穴道。然後一人飛下屋頂,取繩将五人團團捆住。
南柯表情不變:“小兄弟之身手,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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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少年捆完人,笑嘻嘻拍了拍手。聞言,面色一正肅然朝南柯行了江湖大禮:“比起南柯老板,阿七自愧不如。”
南柯凝視他良久,慢半拍緩緩道:“書童?”
面前少年看起來十七八歲的模樣,若他沒記錯,這少年便是白日裏獨孤影身邊的那小小書童。
大約是真的喝多了,是以視線略有模糊。
青衣公子靠着已是大開的院門,呵呵笑:“表面上,阿七确實是在下書童。”
阿七翻了個白眼:“實際上也是!”
南柯微微眯眼。“獨孤先生也來我茶樓賞月?”
獨孤影負手,緩緩走到南柯面前,凝視他的目光帶着興味:“此番前來,是想與南柯老板談場生意。”
南柯擡眼看天邊月色正濃。“什麽生意,需要半夜談?”
阿七聞言,毫不客氣嗤笑一聲。唯獨孤影甩袖而坐,眉目之間一片倜傥風流:“這場生意,随時随地皆宜。只不過在下今日偶然路過一小巷,聽聞這五人想對南柯兄不利。在下心中擔憂,甚至全然無法入睡,便幹脆命阿七前來幫助。”語罷,再度挑了挑眉:“不過,在下似乎低估了南柯兄呢!”
南柯微醺,笑意愈深。他晃了晃手中酒杯:“來一杯?”
獨孤影微笑起來:“好啊。”
讓阿七一同坐下,南柯替他們倒了兩杯酒。而後便不再說話,自顧自喝酒。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夜風之中,獨孤影聲音略有飄忽。“又到一年九月九,重陽佳節。唉,可惜我遠在大名,倒是不能和我那些知己共飲一杯酒了!”
書童嘲諷:“哼,一群狐朋狗友狼狽為奸!”
南柯聞言,淡道:“你是那裏人?”
“京城人士。”頓了頓,獨孤影反問,“你呢?”
“本地人。”
獨孤影疑惑道:“聽南柯兄口音,倒不太像大名之人。”
後世普通話普及,倒是說不慣家鄉話了。南柯沉默。半晌,舉杯飲酒。
阿七以為喝酒誤事,是以倒了一小杯慢慢喝。獨孤影小酌一口,而後笑:“南柯老板難道對在下身份不感興趣?”
南柯不語。
獨孤影正要開口,阿七搶先用鼻子哼了聲:“有什麽好感興趣,不過是內閣大臣之孫兼逃婚纨绔子弟罷了!”
獨孤影:“……”
南柯皺眉:“內閣大臣……劉吉?”
之前确實有聽說過劉吉之孫劉影不知緣由逃離京都,引得劉吉震怒。甚至誇張到請求皇上調遣錦衣衛,只是被皇帝駁回了而已。
劉吉是正統十三年進士,成化十一年成為內閣成員。此人屍位素餐、臉皮極厚、陰險狡作,十分為世人不喜。然其善于經營與揣摩統治者意圖,是以官運亨通。
想不到,獨孤影身份如此驚人。
獨孤影尴尬咳嗽了聲:“咳咳,其實我只是最不得寵的私生子罷了……”獨孤影的生母只是一個婢女,劉吉的二兒子一夜風流,有了他。
此次聯姻并非空穴來風。據說孝宗帝要更改內閣首輔之位,政敵之間暫時放下仇怨,為利益而結合在一起。但畢竟是為政敵,是以決計不可能犧牲家族中堅力量聯姻。第三代之中看起來最為衣冠楚楚的獨孤影,首當其沖。
若那女子貌若天仙也就罷了。怎知阿七夜探尚書府後,帶回一個驚恐的消息。
——那尚書小姐,很醜。非常醜!醜到回頭甚至可以吓死一頭牛!
獨孤影當機立斷收拾包袱,連夜離家出走。劉吉知曉的時候,他已經逃離京都。鞭長莫及,劉吉只能一點點看着獨孤影逃離,然後怒氣沖沖得送了第三個孫子,與尚書大人聯姻。事至如此,本來可告一段落。然劉吉認為家中小輩竟敢挑戰自己威嚴,決計不可輕饒。全權出動家族力量,誓必要将他抓回去。
獨孤影簡單說了些,表情語言又止。
南柯體貼得接下去:“所以,你希望我收留你?”
獨孤影眼中閃過一道微芒,眯眼笑起來:“非也!南柯老板可知大名城中有那麽一間‘萬花閣’!”
南柯愣了愣。“妓院?”
阿七聞言,表情略有微妙。擡眼看獨孤影,眉目之間盡是挪耶。
獨孤影面色坦然:“正是!前些天小弟與萬花閣老板娘相談甚歡,知曉她話中疲憊,似想隐逸歸田。小弟生來便憐香惜玉,看她如此楚楚可憐,甚想替她解決此難題。”
南柯笑出聲:“你想買下那家妓院……于是問我借錢?”
獨孤影哈哈一笑,也不管阿七崩潰的神色,坦然道:“實不相瞞,小弟自诩還有幾分經商之才。那萬花閣前景不錯,更何況用來躲避家中追捕,最好不過。”
南柯喝完最後一杯酒:“要多少?”
“一千兩!”
“你打算給我幾成利益?”
獨孤影毫不猶豫:“你六我四。”
“成交。”
獨孤影見南柯如此幹脆便應下,面上露出驚訝之色:“啊?”
南柯從包裹中掏出張千兩銀票,道:“一千兩,你四我六。”
獨孤影目光呆滞:“……南柯兄難道不怕小弟騙了你?”
南柯搖頭:“我忽然對你有了興趣。”
一千兩可普通家庭過一輩子,富貴人家卻只是擡手之失。南柯包裹之中至少還有六千兩銀子,況且這茶樓也不虧錢。他并不打算就這樣過一輩子,所以這一千兩就算打水漂,也不過如此。
自古有句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獨孤影看起來不過纨绔子弟,南柯卻覺得——此人以及其書童,皆是深不可測。
獨孤影聞言,哈哈笑起來。眉目之間盡是自滿自得:“世間藍顏知己一生難求……想不到啊,在下對男人亦有吸引呢!”
南柯:“……”
阿七轉頭,“噗”一聲将口中黃酒盡數噴于獨孤影臉上。
【PS:歷史上劉吉确實有這麽一個,當了10多年內閣首輔,1492年下臺。至于還有獨孤影~劇情需要,所以杜撰的……考據黨表pia我……】
翌日,獨孤影買下城西那家萬花閣,關門整頓。只短短三日,便叫原先散發着淫靡腐爛氣息的“萬花閣”煥然一新。
南柯一腳踏入,見樓中重設雅間。雅間裝飾有清雅沁人,有繁華奪目,還有潇灑寫意……
各有千秋,品味獨特。
南柯點頭,将之全權交于獨孤影處理,而後回去他的茶樓。
十一月初三是齊老先生五十大壽,邀請了南柯前去觀禮。老先生與茶樓前老板是為故交,對南柯也很是贊賞,是以對茶樓照顧頗多。南柯也不好拂了他的好意。
齊老六月時辭了官,如今便想體驗一把張可久所寫“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的意境。是以在宴會上甚至不顧親友挽留,執拗道了別。
南柯失笑。齊老年紀雖大了,到底還是不願服輸。
悠然走到茶樓門前,只覺一陣血腥之味撲面而來。南柯臉色瞬變,快步走入茶樓之中。
南柯将近處所有搗亂之人全部交由官府,之後又苦心經營三月,茶樓總算是恢複了往昔熱鬧。然而此時只覺一陣陰冷,滿地瓷杯碎片一片狼藉,樓內沒有一個顧客。兩名夥計躲在櫃臺後,面色慘白瑟瑟發抖,看到南柯回來,想起當日南柯所展現的實力,臉色微微好看了些。
南柯面色冷峻,目光移至自己座位。
座上端坐着一名紅衣男子。男子看起來大約二十七八歲,眉宇間略有不快。他并無多餘動作,只是垂眸端詳着長琴淵離,目光專注,一如端詳世間珍寶。
聽聞腳步聲,紅衣男子擡眸,如墨玉般漆黑明亮。他的眉毛細卻極濃,如劍斜飛入鬓;下颚弧度尖銳,肅煞難以言說。然他眸光流轉,紅唇似笑不笑,又覆了幾分妩媚妖冶。
不過豁然擡頭的這一動作,茶樓晦暗瞬間淡去。
——好像世上,便唯有了眼前這一襲紅衣。
南柯動了動唇瓣:“……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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