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蝶衣(二)

襄湘端着碗給病號喂粥,直到連續的咳嗽聲把襄湘驚醒,低頭一看,自己把一勺粥喂給了人家的鼻子。

正是柳眉如煙,清眸流盼的妙人,可惜被鼻子上一坨皮蛋瘦肉粥,嗆得咳嗽不止。襄湘嘆了口氣,最近他光去想周蘭欣的事情了,做什麽都走神,拿起桌上的抹布給那人抹幹淨,邊抹邊說:“不好意思啊。”

“我自己吃吧。”那人忽然開口:“我躺了好幾天,已經好了。”

襄湘端着粥碗頓住了,一雙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床上的人,自從撿回這人就沒聽他說過一句話,沒想到他不是啞巴啊。

那人被襄湘看得有些不自在,低着頭接過了襄湘手裏的粥碗,他揚起纖細的下巴,聲音沙啞:“謝謝你。”

“不客氣。”襄湘說。

“我叫江蝶衣。”他說。

“江……蝶衣。”襄湘喃喃的念道:“江蝶衣,江蝶衣。”

蝶衣聽到襄湘将他的名字一連念了三次,忽覺自己的心也跟着猛烈地跳了三下,平生從未如此心慌過,他別過臉去不看襄湘,勉強咧了咧幹涸的嘴唇:“敢問恩公尊姓大名?”

“呵!”襄湘沒憋住笑了出來:“你這是哪裏的戲詞啊?還恩公尊姓大名,你怎麽不說‘結草銜環’,‘做牛做馬’?”

蝶衣一雙眼睛沉了下來,他盯着手中的碗,嗫嚅道:“我是個……賣唱的……戲子,不太會說話,讓先生見笑了。”

襄湘傻眼,本來見他跟自己差不多年紀,所以說話就随便了寫些,沒想到……這不是明擺嘲笑人家嗎?

“我不是故意諷刺你……”青年尴尬的解釋,俊美的側臉滿是歉意。

“沒關系,您……不必……如此,您……您……”江蝶衣看着想襄湘的側臉有些語無倫次,焦急的說不出話來。

“我叫杜良钰。”襄湘幹巴巴的回答道。

然後兩人都沉默了,襄湘本身就很安靜,平時一群人說話的時候他總是聆聽的那個人,所以當兩個都不擅長交流的人相遇後,整個房間就陷入了令人尴尬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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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湘擡眼打量蝶衣,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身上,他低着頭抱着飯碗,整個人單薄的不行,好像風一吹就倒了,短短的頭發很服帖,看上去柔然又溫暖,長長的濃密的睫毛在陽光下泛着金黃色,忽閃忽閃落下許多塵埃。

第二天,襄湘從外面買早點回來的時候吓了一跳,一開門卻見客廳裏坐着個人。那人一見襄湘,立即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他胳膊上挽着那個破舊的包袱,低着頭手足無措的走上前來。

蝶衣說:“謝謝您搭救,我打攪了不少日子,過些日子我會回來還您花的錢。”

襄湘搖搖頭說:“不必,不是有句老話說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這是在積德,你不用還的。”

蝶衣猶豫了半響,最後他說:“如此,我告辭了。”

襄湘站在門口望着那人遠去的背影,不知為何心裏微微有些失落,心道他走的可真幹脆啊,這麽好看的男人以後大概看不到了吧。他又搖搖頭反駁說,走了也好,留個陌生人在家裏終究不妥,誰知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原本以為今後再也不會見面了,誰知幾日後兩人便再次重逢。

南方多水,出門沒走幾步便是一道攔路的溪水,所以南方亦多橋,拱橋,敦橋,連橋,因為橋上總是人來人往,所以人們總是喜歡在橋頭做生意。

一天傍晚,襄湘在小樓附近的橋攤子旁閑晃,這時候正趕上擺夜市,外面很是熱鬧,賣小吃的,賣雜貨的,耍雜技的,唱戲曲的,總之這些地方,三教九流無所不包。

一個賣酒釀圓子的大叔樂呵呵哼着小曲,給襄湘上了一大碗,鮮紅的枸杞飄在晶瑩潔白的圓子上,一股米酒的香味熏得人直犯迷糊,襄湘開心的一勺一勺咬進嘴裏,拿舌頭将圓子壓平,才有意未盡的咽下去。

大叔笑呵呵的說:“小夥子,我家的酒釀圓子味道怎麽樣?”

襄湘說:“香,太香了,這裏面的酒氣都是釀出來的吧?我過去吃的那些都是在裏面摻了酒,味道一點也不地道。”

“那可不,咱買東西,就是圖實惠。”大叔很會拉生意,笑道:“這橋到了晚上可熱鬧,那邊有耍猴耍雜技的,那邊是唱小曲唱大戲的,你去耍耍,等站累了再回我小攤吃圓子。”

襄湘笑着應了,起身向人群裏踱步。

他駐足在一個玩變臉的雜耍攤子前,攤主是一老一少一猴,那小猴手裏一面鑼一面槌,‘梆梆’敲得很帶勁,一個小女孩手裏捧着一個籮筐在人群裏讨錢,老頭則是真正的表演者,幾十張臉譜配着幾十種不同的聲音,簡直是絕了。襄湘鼓掌鼓得手都疼了,還是一個勁的拍手。這才是真正的民間藝術家啊,這種絕活少說也要十幾年的功夫。

這時忽然一陣京劇的樂曲響起,襄湘身邊的一個看客興奮地吆喝:“哎,走走走,戲開場了,快去搶地方。”

襄湘心裏挺奇怪,京劇雖說全國都流行,可是唱京劇的一般都是在一些高級場所,比如專門的戲院,因為京劇比起其他的戲曲門檻要高很多,這些人一般自居身份,不會在街頭賣唱。

遠遠地,人群集中的地方傳出了讓人心醉的曲調。

海島冰輪初轉騰,

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

那冰輪離海島,

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

恰便似嫦娥離月宮,

奴似嫦娥離月宮。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廣寒宮,啊,廣寒宮。

玉石橋斜倚把欄杆靠,

鴛鴦來戲水,

金色鯉魚在水面朝,

啊,水面朝;

長空雁,雁兒飛,哎呀雁兒呀,

雁兒并飛騰,

聞奴的聲音落花蔭,

這景色撩人欲醉,

不覺來到百花亭。

襄湘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像是被誘惑了般走上前去,微亮的燈光下,人潮湧動的嘈雜下,樂器吱呀呀響動下,三尺戲臺上美人一身五彩霞衣,鳳冠玉铍,吊梢鳳眼,婀娜多姿,一個眼神掃過來,襄湘愣住了,久久望着他,他似乎也看到了他,愣愣的回望。一瞬間他反映了過來,一甩水袖,婀娜的立起腳尖,娉婷的走起了臺步,看得襄湘以為剛才那個對望只是自己的幻覺。

“好!好!”臺下的觀衆不禁高聲叫好。

晚風吹過襄湘的前額,襄湘忽然想起了徐志摩那首名為《偶然》的詩,我和你相遇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你最好忘掉,這相遇時互放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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