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開學(二)
“報告教官,我現在送他去醫務室。”一個學生說。
王柏齡是當時教授部主任,如果你曾經熟讀歷史,那麽你一定聽說過這位曾經叱咤風雲的将軍。不過跟他相處過後才知道,這個人有些剛愎自用,襄湘對他的印象不是很好,只聽他上前兩步朝那幾個學員喝道:“誰準許你們在隊伍裏亂動的!宋希濂(1)站好!”
宋希濂就是那個說要送昏倒的同學去醫務室的學員,他扶着昏倒的同學有些為難:“可是教官,他……”
“我讓你把他扔在地上,站好。”王柏齡冷冷的說。
“那他……”
“沒用的東西管他做什麽?這種連娘們都不如的人還能指望他們上戰場,我再說一遍,丢下他站好。”
宋希濂沉默不語,卻始終未曾放開昏倒的學生。
“好!你有種!居然違抗上級的命令,我警告你,在這裏上級的話就是天,讓你幹什麽你就要幹什麽,哪怕我讓你吃shi你也得大口的吞了。你們到這裏來是來當兵,如果他媽的不合适,就趁早滾出去。”
王柏齡的話很難聽,簡直像舊式的軍閥一樣霸道蠻橫,黃埔軍校應該是革命的新隊伍,如果還像過去那樣,那麽新的軍校辦和不辦有什麽分別呢?襄湘聽了皺了皺眉頭,掃過那隊學員,他們有人義憤填膺雙眉緊鎖,有人無動于衷見怪不怪,還有人幸災樂禍毫不掩飾。
蔣介石也注意到了,他背着手向那邊走去,襄湘見狀默默地跟着,學員們見到校長過來了,一些為宋希濂不平的學員紛紛叫住蔣介石。
蔣介石停在宋希濂面前,他甚至沒有轉身看他,開口就問:“煤是黑的還是白的?”
年輕的學員一愣,回答說:“煤……自然是黑的。”
“哦?那麽我說煤是白的。”蔣介石說。
宋希濂臉色一白,他咬了咬牙說:“煤,是黑的!”
“煤是白的。”蔣介石說。
宋希濂低下了頭,似乎有些不太敢正視蔣介石,但是依然堅持自己的立場:“煤,是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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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膽!”王柏齡叫嚣道:“跪下!”
聽到‘跪下’兩個字,幾乎整只隊伍的人都訝異的擡起了頭,宋希濂亦是震驚無比,王柏齡卻冷冷的說:“你沒聽到我的命令嗎?你想被趕走?”
青年無奈,雙眼一閉,跪了下來。
蔣介石一語不發,到現在他也沒有轉身看過那個學員一眼,擡腳就走了。身後王柏齡居高臨下的問:“煤是黑的還是白的?”
宋希濂沒有說話,他閉着眼睛直挺挺的跪在地上,過了好久他說:“煤,是白的。”
隊伍中的幾個跟他認識的學員一臉痛惜,一個學員甚至高聲喊出:“煤是黑的!”
王柏齡罵道:“住口!你想一起跪着嗎?”
襄湘已經跟随蔣介石走遠,後面又發生了什麽他聽不到了,只是這時蔣介石忽然問他:“小杜啊,你說說剛才這個事情怎麽樣?”
襄湘吃驚的擡頭,這是在問他的意見?心裏迅速的轉了幾下,咱只是個來混飯吃的,氣節這種東西小民小戶消費不了,留給未來的将軍們吧,于是斬釘截鐵的開口說:“校長的任何決定都有校長的深意,屬下從不妄自議論。”
蔣介石‘嗯’了一聲,對襄湘的話不做任何評論。
下午,襄湘在訓練場上看到了仍然跪在那裏的宋希濂,塵土飛揚,他的身影有些模糊。
黃埔島上的周圍是很空曠的,每當下雨的時候總有種石破天驚的感覺,四面八方吹來的風在這座島上游蕩,将西方的一點陽光壓成一條縫,直至消失不見,然後瓢潑的大雨肆虐而下。晚上處理完公務,襄湘在辦公室的窗前向外遠眺,從他的窗口可以直接望到整個操場,在那個位置上,風雨呼嘯中隐約看到幾個身影。
王柏齡并沒有下令讓他一直跪倒現在,可是倔強的學生卻不肯起身。從中午到現在,那個學生已經跪了9個小時,而且從傍晚起就下起了瓢潑大雨,就是鐵打的身子恐怕也會受不了。王柏齡當然不會去讓他站起來,所以他就一直跪着,再有一個小時,學生宿舍就要統一熄燈關門,到時候這幾個學生只怕要在雨裏住上一夜。
襄湘嘆了口氣,找了一本書看,可心情浮躁之下什麽也看不了。他在房間裏來回踱步,靜靜地房間裏只有牆上的時鐘‘滴答滴答’的響聲,和來自窗外風雨呼嘯的聲音。終于,時鐘敲響了九點,铛铛——
從窗口望去,學校宿舍已經熄燈了,幾個學生還在那裏,操場上唯一的一盞路燈下,他們看上去影影綽綽。襄湘當然明白蔣介石的想法,如果他繼續跪在那裏,就表示他對校長的決定有所不滿,他根本是在抗議,什麽時候他自己站起來了,這件事什麽時候才算結束。既然蔣介石自己不管,那麽他就是希望我來處理了。
操場上。
“蔭國(宋希濂字),算我求你了,你站起來好不好?”賀衷寒(2)說。
“不,校長還沒有讓我起來,你們都回去,不要在這裏。”宋希濂的臉色已經蒼白了,一整天沒吃過東西,又在雨裏跪了好久。
“蔭國,你不要這麽傻。”蔣先雲說。
“這是什麽革命新軍!跟舊軍閥有什麽兩樣!”李之龍(3)氣憤的說:“我也要在這裏等,等他們來給我們一個說法。”
“在田,你就不要再火上澆油了。”蔣先雲沖李之龍說。
“宿舍已經熄燈,恐怕我們今晚回不去了。”賀衷寒說:“這樣不行,如果淋一個晚上雨,明天就沒有辦法訓練了,蔭國你快起來吧。”
“不,我不,你們不要管我。”
賀衷寒無奈的一轉身,忽然發現從遠處緩緩走來一個人,他打着一把大黑傘,穿着長長的靴子,動作在‘嘩嘩’的雨聲中顯得格外緩慢。
李之龍也看到了,他問:“是哪位教官過來了嗎?”
四個人都目光灼灼的望着前來的那個人,那人走近後,把黑傘揚了揚,一張年輕俊秀的臉孔露出來。四個人都見過他,他經常跟随在蔣校長的身邊,而且每天都會出席在教職員工的席位上,蔣先雲甚至認出來,那是曾經直接面試過他的某個考官。
蔣先雲、賀衷寒、李之龍齊齊站做一排,穩穩地向襄湘敬了個禮:“教官好!”
襄湘表面十分鎮定的對三人點了點頭,心裏高呼一聲:“夭壽啊!”
站到宋希濂面前,襄湘把黑傘撐到他的頭頂上,宋希濂仰起頭看着襄湘,發白的嘴唇露出一絲聲音:“教官……”
襄湘點了點頭,看他現在雖然倔強不肯起來,但是卻已經平靜了下來。今天那番颠倒黑白的話自然是錯的,錯的離譜,但是襄湘身為他們的教官卻不能說那是錯的,如果被蔣介石知道了,襄湘這個小蝦米就遭殃了。所以襄湘什麽話也沒說,他為那個倔強的學員撐傘撐了好久,直到他自己開口說話,他說:“教官,煤是白的。”
說完這句話,他不再跪着,自己起來了。
李之龍聽了有些暴跳如雷:“你說什麽!怎麽能颠倒黑白呢!”
宋希濂此時的表情有些讓人看不懂,他說:“我錯了,原來我錯了,校長說煤是白的就應該是白的,我不會再走冤枉路。”
蔣介石逼迫一個學員選擇了這樣的道路,襄湘有些心寒,可是他什麽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着。
宿舍回不去了,襄湘讓四個落湯雞進了他的辦公室,讓他們換下濕衣服擦幹頭發,四個人都有些拘束,因為他們發現這個教官雖然年紀跟他們差不多,但是卻不茍言笑,表情很些嚴肅,而且也不太喜歡說話的樣子。
辦公室就這麽大,而且只有一張床,襄湘已将讓憔悴虛弱的宋希濂睡在了上面,其餘三個人很自覺地坐在一旁的桌前,準備湊合一夜。
“杜教官,今天晚上真是麻煩你了。”賀衷寒對襄湘說。
“沒關系,這也是校長的希望。”襄湘說。
“開學後你會擔任什麽課業的教官?”賀衷寒問。
“我是你們軍事理論的教官。”襄湘回答。
“軍事理論,你是從外國的軍校畢業的嗎?”李之龍有些性味的問道。
襄湘當然明白他為什麽會有此一問,軍事理論是一門新型的學科,中國的一些舊的陸軍學校自然不會開設這門課程,那麽就只有那些留學過海外的人才有機會了解。
“不,我不曾去過海外留學,我畢業于師範大學,之後就工作了。”襄湘說。
“恕我冒昧,教官你看上可真年輕,你多大了?”賀衷寒問。
“虛歲23。”
此話一出,三人皆吃驚的張大了嘴巴,沒想到這位教官居然這樣年少,甚至比這一屆的許多學生還要年輕,他到底是什麽時候就離開學校的。襄湘沒有給他們更多讨論的時間,因為他發現自己跟他們說話時會不自覺地緊張,于是催促他們休息,幾個學生自然不會違背教官的命令,乖乖熄燈睡覺了。
這一夜風雨大作,校外操場上某棵大樹被劈斷了一根樹幹,房間裏五個人的呼吸漸漸平穩,明天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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