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信仰
杜良钰是個很孤僻的人,在教官和學員眼中他沉默寡言,不善表現,不愛出頭,獨來獨往,他把自己保護的很好,不讓任何人窺見他的生活。在激進青年群集的黃埔軍校中,這樣一個人會變得尤為明顯。蕭烈最早注意到他是因為他的眼神,幹淨、單純、柔和,似乎與自己生活在兩個完全相反的世界裏,這樣的眼神讓他覺得煩躁。
襄湘站在訓練場上,眼睛不自覺得看向一隊中個頭最高的男子,他在人群中尤為顯眼,比一般人高了差不多一頭。有些人的心思是很奇怪的,別人可以虧欠他,他卻無法容忍虧欠別人什麽,虧欠越大越難忍受,甚至有時候會覺得自己虧欠的人很礙眼,原本不是很在意的人,忽然變成了個大疙瘩擰在心裏。
襄湘很煩惱,他覺得自己或許應該請那個學生吃頓飯,送他一些財物或者其他什麽,總之對救命恩人不理不睬實在說不過去。他打聽過這個學生,蕭烈在學生中很有人緣,請客很大方,幫忙別人也很慷慨,為人熱情仗義,如果說黃埔中如雷貫耳的學生領袖是‘黃埔三傑’,那麽他就是平易近人的親切同學。似乎是個八面玲珑的人呢,襄湘想。
隊伍解散了,襄湘忽然發現蕭烈朝自己的方向走來。
“老師,您找我?”他停在距離襄湘一米處的地方微笑着說,聲音很低沉。
襄湘仰頭看他,這男人不但高大,還特別結實。身體很精壯,軍裝繃得挺直,胸口那兒開了兩個扣子。從那裏可以看見他厚實的肌肉和蜜色的肌膚,似乎隐隐約約有幾條發白的傷疤。他臉上的線條硬邦邦的,端端正正,充滿男人味,下巴上還有一圈青色的胡渣。襄湘覺得這人渾身上下透着一股脅迫的味道,光這副魁梧的身材就讓人腰軟,好在他總是表情溫和的微笑,讓人安心不少。
“咳,我來看你們訓練。”襄湘下意識的否認說,身為教官特意跑來感謝自己的學生,說起來是有些難為情的。
“呵呵。”蕭烈眯着眼睛笑道:“我還以為老師是特意來找我的,因為老師盯着我看了一上午,看來是我的錯覺。”
襄湘的臉一僵,心想我真的盯着他看了那麽久?
既然被發現了,襄湘也不隐瞞,問道:“嗯,我想請你吃頓晚飯,下次放假的時候,你有空嗎?”
“哈哈,好啊。”
聽到他答得很幹脆,襄湘松了口氣,心想到時候再送他些東西表示感謝。很久以後,襄湘每當想起他那時笑的眯成一條縫的眼睛,就不自覺地長嘆一口氣。
每當放假的時候,黃埔島的學員會坐船到廣州城裏改善一下生活。襄湘也不例外,而且他變本加厲,直接找個酒店,放幾天假他就在裏面窩上幾天。這間接導致了襄湘和蕭烈約見的地點就是在一家酒店。
傍晚時分,雨停了,太陽的餘晖刺破烏雲籠罩着大地,似乎在等待新的磨難重新降臨。在一家酒店的門口,襄湘透過玻璃窗看到了靜靜等待的蕭烈,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裝,手裏捧着一本書。耳邊是車水馬龍亂哄哄的聲音,眼中是這樣安靜的畫面,雨水滋潤過泥土的潮濕氣味讓大腦變得平和。
襄湘走進餐廳,蕭烈收起書,起身微笑着迎接他。
“老師,沒有被雨淋到吧,剛才我還在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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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沒有帶傘,所以雨停了才出門,讓你久等了。”
那是一家西式的餐廳,高腳玻璃杯和刀叉在水晶吊燈的亮光下發出柔和的光暈,男侍者穿着白襯衫打着領結走來走去。襄湘點了一瓶紅酒和幾道餐食,紅酒的味道非常香濃,因為過去還沒有人工酒精這種制酒時所用的工業原料,所以酒精的味道有些淡,但是貴在芳香純粹。
襄湘起身想給蕭烈倒酒,卻被他擋住,襄湘說:“哦,抱歉,我照自己的意思點了紅酒,沒問你的意思,你喝什麽酒?waiter……”
“不,我不喝酒,老師。”
“不喝酒?怎麽會?”襄湘以為他是怕麻煩自己。
“軍校可是禁止喝酒的。”蕭烈摸了摸下巴,說的一本正經。
“呵呵,這是在校外,沒關系的。”襄湘說:“你盡管喝。”
“既然老師盛情相邀,那麽……”
蕭烈要了兩瓶昂貴的西洋白酒,襄湘看了肉疼不已。
蕭烈是個很健談的人,總有說不完的話題,他似乎讀過很過中國古書,話裏話外透着儒雅謙和,儒俠的精神兼而有之,讓人見之忘俗,心生好感。對着這樣一個人,襄湘忽然覺得口袋裏的一張銀行彙票有些拿不出手,俗人就知道送錢,還是不要丢人顯眼了,以免惹人厭煩。
想起進門前蕭烈看得那本書,襄湘有些好奇的問:“剛才我看到你在讀一本書,看封皮是本小說吧。”
“對,是一本法國小說,講了德法戰争時,一個德國間諜在法國竊取情報的故事。”蕭烈說。
“你對驚險小說和推理小說感興趣?”襄湘問,對這樣一個男人喜歡看小說覺得好奇。
“是啊,你不覺得很有意思嗎?挖掘人類內心的某些小秘密。”蕭烈随意的回答,嘴角卻微微翹起。他忽然停下了動作,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襄湘,眼神銳利的讓人身體僵硬,襄湘被這樣的眼神看得很不舒服。
“秘密世界是一個病态的世界,它對那些為自己的真實身份感到疑惑的男女們具有誘惑力,他們只有在秘密的遮蓋下才感到安全,所以當秘密被揭開時,他們倉皇失措的臉一定非常有趣。”
不知道是不是襄湘的錯覺,那一瞬間,從蕭烈的臉上看到了一絲瘋狂。
襄湘幹笑了兩聲說:“這個,我不是很了解,可是我不喜歡讓別人覺得很難堪。”
“呵呵。”蕭烈沒有做任何評論,他說:“您可以叫我楚人,同學們都這樣叫我。”
“你對我也不要用敬語,我們是同齡人,在校外你可以叫我阿钰。”襄湘說:“我要感謝你救了我,如果你對我總是這麽謙誠,我良心會不好受。”
“好吧,阿钰有字嗎?”
“沒有字,長到可以取字的年齡時,我正好離家出走,所以……呵呵。”
“離家出走?許多離家出走的青年都是因為家裏要給他們娶老婆,阿钰也是被逼婚嗎?”
襄湘尴尬的笑笑:“不是,怎麽會。”
“像阿钰這樣俊秀的青年,應該會被漂亮小姐掙破頭才是。莫非不是逼婚,是跟心儀的姑娘私奔,所以才離家出走?”
“楚人,你不要打趣我了,那都是年少時的事情了。”襄湘說:“你呢?為什麽會來軍校?你是信仰孫中山先生的革命理念還是G C D員?”
蕭烈沒有回答,只是反問道:“信仰很重要嗎?如果我說我沒有信仰,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奇怪?”
那個時代的年輕人把信仰看得很重,為了信仰人們可以抛棄一切哪怕生命,所以G C D在許多年後成為了最後的贏家,就是因為他們有完備崇高的信仰,吸引着一切鮮活的青年人。而襄湘是個生長于信仰缺乏年代的人,不要說信仰,有時候連夢想在他看來都不值一提,小市民覺得做人要實際,不需要空談理想。
“不會,人沒有信仰也照樣能活。”襄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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