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陰謀(三)

襄湘出了警察局就坐車來到了租界,他在蕭烈的那幢別墅附近繞過來又繞回去,別墅的大門堂堂的立在那裏,阻礙着襄湘鼓起勇氣準備長驅直入的步伐,那種感覺就像小時候要到老師家裏做客一樣,其實心裏緊張害怕不敢去,但是由于各種外力因素非去不可。

他又不是什麽三頭六臂的怪物,他只是個男人而已,有什麽害怕的呢?襄湘這樣安慰自己,他忐忑的走向宅門。

來應門的是個40來歲的男人,他一眼便認出了襄湘,熱情的打開門把襄湘迎進來:“這不是杜先生嗎?快請進,快請進。”

襄湘有些尴尬,心道這位大哥也許不知道咱是被他家主人趕出去的,不然豈會如此熱情。

“嗯……你們家先生在嗎?”襄湘幹笑着問道。

“在啊,家裏來了幾個客人先生在招待他們呢?您先請進吧,我去通知一下先生。”

襄湘想了想,硬着頭皮進去了。

男人把襄湘迎進了二樓的小客廳,說是去通知一下先生,之後便一去不複返了,徒留襄湘一個心煩意亂坐立不安,他翻來覆去的想蕭烈為什麽會去警局救自己呢?他原諒我了嗎?他為什麽當時不見我一面?他什麽時候會過來呢?他會不會派人把我趕出去?

襄湘覺得大約過了一個世紀,客廳的門才終于被推開了,蕭烈穿着一件白襯衫,也沒有系領帶,看來他剛才會見的客人不是什麽大人物,所以他的裝束很随便。

他也沒有跟襄湘打招呼,而是徑自坐到了沙發上,點了一支煙,襄湘還記得他是從不抽煙的,至少自己從未見過他抽煙,可看他抽煙的樣子卻一點也不生疏。

襄湘把全身的力氣都放在嘴上,才終于說出了一行音量很小的話:“謝謝你來保釋我。”

他似乎是嘲諷的笑了笑,眉梢高挑:“你不用謝我,不管怎麽說你名義上都曾是我的教官,我和你一起來了上海,你出事了如果我不管,對誰也說不過去。”

襄湘“啊”了一聲,心裏有些明白了,原來他不是特意為了我,自己倒是有些自作多情了,大腦裏短暫的閃過一片空白,襄湘說:“不管怎麽說還是要感謝你,我,我先告辭了。”

“你今天來找我,就只是為了這件事嗎?”

襄湘愣頭愣腦的要往外走,聽到這句話又停了下來,他想起今天來的主要目的。

蕭烈起身走到襄湘身邊,他用手背撩了撩襄湘的耳朵,襄湘捂着耳朵閃開來,吱吱嗚嗚的說:“我就是想問問那個韓石頭會怎麽樣?畢竟那天是我請他喝酒,結果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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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是來問他?”蕭烈盯住襄湘:“我還以為你是為了他太太來的呢。”

襄湘下意識的問道:“對了,周蘭欣,她會怎麽樣?”

“她丈夫為了她才殺了蕭岩,你說她會怎麽樣?”

襄湘有些苦惱的嘆了口氣,他是無能為力了。

蕭烈一直看着襄湘,過了半響他忽然開口說:“我可以保下他們兩個。““你說什麽?”襄湘似乎受到了震動,不确定的問道:“你在開玩笑嗎?他們可是殺了蕭岩啊,那個不是你的義兄嗎?你的義父還說過要他們血債血償。”

蕭烈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着襄湘。

“先不說你能不能保下他們,你義父那裏會怎樣?”襄湘問道。

“你不用管我能不能救下他們,你想救他們嗎?你可以試試看求求我,說不定我一時高興就讓他們活下去了呢。”蕭烈平靜的說道,仿佛是在說一件十分平常的小事。

襄湘卻在心裏猛地打了個突,臉色煞白,心道蕭烈是在說真的嗎?他和他的義父那裏到底是不是有問題?這次的事情他有摻和嗎?畢竟人死在他開的那家舞廳裏。

“你真的可以讓他們活下來嗎?”襄湘再一次發問。

“我說了,你可以試試看求求我。”蕭烈湊近襄湘,他幾乎把襄湘逼到了牆角,眼睛裏閃着意味不明的光芒,他說:“你求我啊,怎麽?你不知道怎麽求人嗎?你不是才剛剛從你那個舊情人那裏出來嗎?沒學到她是怎麽求人的嗎?”

蕭烈把襄湘壓在牆上,抓住他的下巴:“她是不是痛哭流涕的跪着求你,說她很愛你,說讓你來求我,你倒是求我啊,學着她的樣子來求我啊,我馬上就可以把她放出來。”

“你,你怎麽知道的?你派人跟着我嗎?”襄湘驚訝的問道。

“派人跟着你?沒有必要,你做過什麽事情,即使我不想知道也會傳入我的耳中。”蕭烈的臉慢慢靠近,他伸出舌頭舔了舔襄湘的嘴唇,然後便放開了襄湘,不知所謂的笑了起來。

襄湘看着蕭烈有些瘋狂的眼神,陡然想起了他們剛剛相識時的某天,那天他和自己坐在一間餐廳裏,溫文爾雅的青年這樣訴說:“秘密世界是一個病态的世界,它對那些為自己的真實身份感到疑惑的男女們具有誘惑力,他們只有在秘密的遮蓋下才感到安全,所以當秘密被揭開時,他們倉皇失措的臉一定非常有趣。”

襄湘忽然覺得自己也許從未真正的認識過眼前這個人,他曾經過着怎樣的生活?他跟什麽人來往?他真正的性格是怎樣的?他真的是軍校裏那個個性随和受到師友廣泛好評的溫良青年嗎?

蕭烈打開房門,他背對着襄湘說:“你不求我也沒關系,我不會讓你白跑一趟,不過,我會讓你再來找我的,你說你後悔跟我牽扯不休?希望你不會更加後悔。”

火車上很熱,車窗裏吹進的風也是熾熱的,襄湘獨自一人離開了上海返回廣州,這次出差經歷了很多事情,盡管大部分都是秘密,襄湘會一輩子把這些情事情爛在肚子裏。

他這次匆匆忙忙的趕回廣州,主要是因為聽說了廖先生遇刺的消息,剛從報紙上看到這則消息的時候,襄湘先是驚恐,之後又是奇怪。

驚恐是因為歷史還是按照它的軌跡前行着,廖先生遇刺了,盡管早就知道可是仍舊會覺得恐懼,因為作為預知者,襄湘一方面邁不過自己心中的那道坎,害怕遭到怨恨,既然知道為什麽不發出警醒呢?那是自己一直以來都尊敬的先生不是嗎?另一方面又害怕歷史會改變,而且說不定歷史已經改變了,這就是襄湘覺得奇怪的地方,因為廖先生雖然遇刺,但是并沒有受傷。

這是自己造成的嗎?襄湘內心驚濤駭浪,可是自己什麽都沒做過啊,歷史怎麽可能就改變了呢?

下了火車以後,在火車站上等着接自己的赫然是老家的王管家和長順,襄湘上次寫回家的那封信着實把二姨太吓得不輕,可憐她當時懷有身孕,才剛剛三個月,正是不穩當的時候,又是高齡産婦,甚至下了點血,好在及時送了醫院沒出問題,過幾天又收到襄湘的信說是沒事了,這才好不容易安下心來。襄湘心中對淑惠也頗為過意不去,從上海帶了一堆東西回去當做孝敬。

“王管家,怎麽勞您親自來接我呢?我都沒和家裏說我具體回來的時間,你們該不會一直在火車站等我吧?”襄湘問。

王管家說:“少爺寫了那封信回來,可是把我們都吓得不輕,看到你現在沒事我們也就放心了,少爺以後還是安安穩穩的在廣州吧,跑上海那裏幹什麽?人生地不熟,也沒個照應,遇到了事情這不是急死家裏嗎?”

長順也說道:“是啊,二少爺,我當時都和管家帶着錢準備往上海趕了,好在您來信說沒事了,二姨太也才安下心養胎,知道您要回來,我和管家提前幾天就來廣州城接站了。看到您好好的,真是比什麽都好。”

“我在上海的事沒人知道吧?”襄湘問。

“少爺放心,當時那信就老爺和二姨太看過,下邊知道的就是我和長順,連大太太都不知道,老爺知道輕重。”王管家道。

襄湘這才安下心來,跟着王管家坐上了馬車。

明争

回到廣州以後,襄湘正式于國民黨黨部委員的身份,時局在當時十分震蕩,南北方之間的矛盾已經不可調和,戰争迫在眉睫,然而自從孫先生辭世後,國民黨內部卻是為了争奪權力明争暗鬥。

“你是我黨的叛徒!是中國共産黨企圖分裂我黨的工具!”

“我廖夷白的所作所為皆是遵從孫先生的意願,無須爾等小人置喙,要胡說八道請便,但別髒了我的地方。”

襄湘聽到了争吵的聲音,緊接着一個男人從廖先生的辦公室摔門而出,看到了門口的襄湘,冷哼了一聲揚長而去。

廖先生看到襄湘卻極為高興,似乎能從他的眼中看出久違的輕松,他熱情的把襄湘請進辦公室,并以中央執行委員的身份和襄湘握了握手,他那寬厚而溫和的手掌讓襄湘想起他們初次見面時握手的情景,那時候襄湘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愣頭青,轉眼已經過了這麽多年。

“我聽說你在上海做的很不錯啊,因為安撫民衆還得到了奉系軍隊的表彰。”廖先生十分滿意的提起襄湘在上海的功績。

對于多日不見的廖先生,襄湘也有種恍惚的感覺,各種事情壓在這個矮個子的中年人肩頭,他看上去比上次見面時更加蒼老和疲憊,襄湘沒有就上海的事情多做說明,而是焦急的問道:“我聽說先生遭到了暗殺?犯人有沒有抓到?”

廖先生卻是淡淡的一笑:“怎麽連你也聽說了嗎?一件小事,鬧的沸沸揚揚。”

“怎麽會是一件小事?”襄湘略皺起了眉頭:“先生知道是誰派來的嗎?”

“不管是誰派來的都沒有關系,他們以為威脅我的生命就能讓我退縮并放棄和他們争奪,當我是個懦夫?他們休想得逞。”

“先生怎麽能這麽說?您對黨國有多大的重要性,請您無論如何都小心行事。”

廖先生微笑着拍了拍襄湘的肩膀:“我并不是不害怕死亡,我只是從不害怕敵人的威脅,他們想殺死我的性命也許很容易,可是他們卻殺不死我的信念。”

後來襄湘才知道,這次的暗殺行動并不是廖先生第一次遇到危險,在這之前廖先生已經經歷了兩次暗殺。

孫先生逝世後,國民黨內‘排共’口號不斷高漲,一時甚嚣塵上。而廖先生聯共态度鮮明,一直被視為‘親共’、‘袒共’分子,又因為國民黨最高權力的第一輪角逐,廖先生成為楊劉派及擁胡派勢力的箭矢所向。任何一種理由,都可能使廖招致殺身之禍。

不必襄湘這個來自未來的人去警告廖先生——你将會被暗殺!任何一個了解先生處境的人,甚至是他自己都知道,也許明天,他就會倒在某個人的槍口下,可是他卻說休想用生命來威脅他!他們無法奪取他的信念!這是廖先生所選擇的人生,這是歷史所選擇行走的方向,真的猛士,會去直面淋漓的鮮血和慘淡的人生,明知道前方是無底深淵,為了信念仍然義無反顧的走上前去。所以襄湘撼動不了歷史,任何人都無法撼動歷史,因為人的信念是如此堅固。

########

處理完在廣州的一應公務後,襄湘随王管家回去了雲升鎮,在家鄉縣城的火車站,杜老爺和襄湘的兩個兄弟,以及七八個叔伯兄弟和杜老爺的朋友們都在月臺迎接。這次的場面如此隆重,害的襄湘都有些過意不去了,不管怎說正是8月裏的天氣,這些人中間有些都花白了胡子,何苦為了一個都沒見過幾面的陌生人受這個罪呢。

“這樣熱的天氣,何必大老遠跑來呢?真是對不住大家。”襄湘上前和衆人打過了招呼,對杜老爺說:“父親辛苦了。”

杜老爺見到兒子給了他這麽大的面子,心中十分得意,然而卻要擺出德高望重的架子,對襄湘貶斥道:“你這孩子忒不懂事,我聽說你現在已經是國家的委員,平日公務繁忙,難得有空閑回鄉,即是為了國家大事也就罷了,可既然回到了家鄉,就收起你這副委員的樣子,在這裏的都是你的長輩,還不一一見禮。”

襄湘無法,只得頂着炎炎的烈日,對着十幾個老先生一一恭維了半天,才随着一衆人馬走出了車站。不得不說襄湘已經成為了這個小鎮子上的名人,連帶他的父兄也有雞犬升天的趨勢,整個隊伍的隊形是杜老爺走在最前面,襄湘跟他身邊,大哥杜良默和弟弟杜良文跟在襄湘身後一步之遠,其他人成輻射狀分散在他們一家人之後。

大哥杜良默十分熱切的對襄湘噓寒問暖,那種鄭重而放低的姿态讓襄湘以為看到了跟在皇帝身邊的太監。弟弟杜良文卻是沒什麽變化,除了最初見面時叫了聲‘二哥’,其餘的時候都是暗暗送襄湘一枚白眼。

到家裏見到了家中的女眷,襄湘把從上海帶來的許多禮物分發了出去,二姨太見了襄湘又哭又笑,襄湘怕她情緒激動影響到腹中的胎兒,急忙就送她回了房間,然後才在外面應對客人,直至在晚上喝過了接風酒,襄湘才去二姨太房中與她說話。

二姨太問起襄湘上海的事情,襄湘只是避而不答。

“你在外頭幹些什麽我都不能問問嗎?”二姨太邊埋怨襄湘邊抹淚。

杜老爺斥了二姨太一句:“男人在外面的事情,你懂什麽?別瞎問,以後也萬不可跟人提起钰兒在上海扯上過官司。”

襄湘笑道:“不是我不說,我只是怕你聽了害怕,你現在還懷着身孕呢,真沒想到我都二十幾歲了又要有弟弟妹妹。”

二姨太以一種十分羞澀的神态撫了撫還未凸起的腹部,瞥了襄湘一眼道:“瞎說什麽?”

杜老爺道:“你還好意思提自己都二十多歲了,婚事到現在還沒個準信,連你弟弟過了今年都要成婚了,可你呢?說婚事的媒人都來過十幾次了,左一個不行,右一個不行,男子當成家立世方才長大成人,你這樣難道沒有同僚恥笑你嗎?”

二姨太道:“婚事總說不成也不能怨我們钰兒啊,我們钰兒如今可是當大官了,尋常家的閨女哪裏配的上?當時說了幾家地主家裏的閨女,要我說幸虧沒說成,不然這種小裏小氣的鄉下女人怎麽合适?”

杜老爺不理二姨太的話,徑自問襄湘:“你倒是趕緊說說打算怎麽辦,要是不耐煩我們這些老東西給你做主,你就自己拿出個章程來,但是要緊着辦了,如果連你弟弟都成親了,這當哥哥的還是光杆一條,外頭的人豈不是要拿來說嘴。”

這幾年來有不少人給襄湘說媒,不管怎麽說他也算是有才有貌,家境殷實,無不良嗜好的大好青年,用現代話來說,那就是市場走俏,行情看好,十分脫銷,被無數家中有待嫁閨女的中年大叔大媽列在女婿名單上,可惜由于各種原因都沒能說成。

襄湘自己也有點着急了,就是100年以後的現代社會,二十多歲的大齡青年也是會逢人就被問及‘成家與否’,更何況是在社會風氣還十分閉塞的民國,在他這個歲數還沒結婚的那是少之又少,簡直快成為珍稀動物關進籠子觀賞了,除卻杜老爺和二姨太,那些個親戚同事見面就問,問的襄湘簡直想從街上随便拉個女的結婚算了。

杜老爺這廂逼得急了,襄湘只得實話實說,他目前還未曾跟哪家的小姐牽扯點親密的關系。

“既然如此,我們就拖人打聽打聽,看看哪家的官家小姐待嫁。”杜老爺道。

“官家的小姐?”二姨太的聲音拔高了:“官家的小姐怎麽成?那些女人只會仗着娘家勢高,其餘什麽都不會,說不定脾氣還不好,能指望她們好好照顧钰兒嗎?我覺得娶個城市裏富商的女兒就很好。”

“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你自己剛才還說钰兒現在當官了,尋常的閨女配不上,現在又說蠢話,我們一家都是地主,于钰兒事業上沒有什麽助力,若是他有個勢大的丈人,钰兒的位分也好更近一步。”杜老爺點着拐杖說。

杜老爺和二姨太還在那裏争論,襄湘卻是無奈的捂住了額頭,因為兩人的話題逐漸脫離了襄湘應該娶什麽樣品性的女子,轉而着重于這女子應該有什麽樣地位的父兄,與其說在娶媳婦,怎麽聽着更像是在嫁兒子。談婚論嫁似乎古往今來都是一成不變的,伴随着兩個人的結合,同時也伴随着兩個家庭的結合,不光要看兩個人的契合度,似乎家庭的契合度更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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