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劍能擋百萬兵!”……
北平的冬天,冷冽蕭瑟。
街道上少有行人,推車的小販們縮着脖子跺着腳,一呼吸就吐出一陣陣白氣。
一個瘦小的老頭出現在街尾,灰色棉質長袍,左手提溜着一把京胡,右手拎個小酒瓶,慢慢悠悠的往前走。
小販們眼睛一亮。
其中賣包子的小販趕緊把手從袖子裏拿出來,用力揉了揉凍僵的臉頰,笑道:“李老吃了嗎?新出籠的鮮肉包子,來幾個吧!”
李老笑眯眯的擺擺手,仰頭就是一口酒,又辣又熱,他緊閉雙眼,舒服的嘆口氣,臉上的皺褶都染上幾分酒氣。
“有這就夠了,我和他們不一樣!”
小販嘿嘿直笑:“那您倒是給昔老板帶幾個啊。”
李老輕哼一聲:“要上臺呢,吃什麽吃!”
他晃蕩進戲院,眼角瞥到水牌子上寫着“宿昔——《斷橋》”,他嘴角上挑,腳步快了些。
小販見他離去,又把手插回袖子裏,小聲嘀咕道:“難為昔老板了,那麽愛吃的一個人,上臺前還要餓肚子。”
旁邊賣零嘴的白他一眼:“你懂什麽,飽吹餓唱知不知道!昔老板今天過後可就是公認的角兒了!可不得保持好狀态!”
小販咂咂嘴:“也對……要不是票太難買,我這咬咬牙也想弄一張進去聽聽。”
周圍的小販們齊笑,也顧不上冷了,紛紛探頭調笑他幾句。
“你這牛都要吹上天了吧!那票到了二道販子手裏不知道翻了幾番!”
“昔老板的票,挂出來就搶光了,哪兒輪得到咱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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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擱外面聽一嗓子都不錯了!”
“再說你小子聽得懂嗎?我看你就是覺得人家昔老板長得漂亮!別癞蛤蟆想吃天鵝肉了,沒瞅見多少富商大官來捧場啊!”
這話一出,周圍的哄笑聲更大了。
李老不知道小販們的閑言碎語,距離表演還有段時間,這戲樓裏已經滿滿當當的了,放眼望去還能看到不少厲害人物。
只是和往常熱鬧的景象一比,這會兒安靜了不少。
他探了下頭,前排最中間的位置上坐着兩個人。
一個華服老頭,一個日本軍官。
兩人通過翻譯,偶爾夾雜幾句燙嘴的普通話交談着。
李老皺眉,偷偷翻了個白眼,悄默聲的鑽進了後臺。
狹窄的小道上堆滿了花籃,他挑了下眉,徑直走向最裏間的小屋。
“宿昔丫頭,我進來了。”
他輕叩兩下,直接推開門。
房間不大,一個女孩背對他坐着,柔軟白淨的水衣子罩在她的身上,仍遮蓋不住她纖細的腰身,柔弱無骨的手輕輕捏着筆,細致的畫着眉眼。
她的手邊還放着一小碟楊梅,那新鮮度,在北平的冬天裏算得上是稀罕物了。
“李叔怎麽得空到後臺來了?”
宿昔說着,放下手裏的筆,捏起一顆楊梅,保養得當的指甲竟比那紅彤彤的果子還好看上三分。
李老左右看看,目光觸及到一旁規整的戲服時愣了一下,他撇開臉幹巴巴的笑道:“我好得也是看着你長大的,這麽重要的場合,還不興我來瞧瞧你?”
她小心的将楊梅核包進紙巾裏,重新執筆對着鏡子描描畫畫:“小翠昨晚沒去找您?”
“找了……哭了半宿,現在還睡着呢。”
宿昔輕笑。
李老扯了把椅子,坐到她身邊,悶悶的喝了口酒,半天才道:“丫頭啊,你真想好了?興元班可是你爹一輩子的心血。”
她的手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只淡淡的嗯了一下。
李老臉上的褶子更多了。
眼前的女孩已經上完了妝,正在勒水紗網子,纖細的手一用力,眉眼就吊了起來,本來柔和的面容瞬間多了幾分英氣,眼睛微微一眯,又透露出幾分風情。
“真的沒辦法了嗎?你不是有很多朋友?”
宿昔沒做聲,認真的貼着假發片。
房間內安靜的讓人覺得窒息。
李老低下頭,狠狠的掐了自己大腿一下,再擡起頭時,又重新帶上了笑容。
他喝了口酒,不正經道:“話說回來,丫頭,你那些戲迷夠瘋的,北平所有的花都在你這了吧!”
宿昔撇撇嘴:“也就那麽兩三朵是真戲迷送的。”
“我剛還看見有人祝你萬壽無疆。”李老說着哈哈大笑。
宿昔沒忍住跟着笑了出來,唇邊露出一對小梨渦,她手一抖假發片差點兒貼歪。
“那肯定是倒賣發家的王土匪了,第一次見我的時候,他還說我貌比潘安呢,呸,您說我一個女孩家家的,和潘安比什麽樣貌啊!”
李老笑得更暢快了,眼淚都跟着掉了下來。
“叔……我喜歡唱戲,喜歡興元班。”
宿昔貼完假發片,直勾勾的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沒頭沒腦的來這麽一句。
李老那硬擠出來的笑容還僵在臉上,笑聲卻猛地消失。
他緩緩低下頭,悶悶道:“啊……叔知道。”
李老從前和宿昔的爹是搭檔,現在和宿昔是搭檔,幾乎是看着她長大。
他這輩子沒成親,早就把宿昔當成半個女兒。
小丫頭打小就嬌氣,但只要涉及到唱戲,她什麽苦都肯吃,為了一個動作,能硬生生在寒風裏站一整天,一句埋怨的話都沒有。
不過後來也證明了功夫不負有心人,小丫頭年少登臺,一夜爆紅。
“只要能唱戲,我什麽都肯做,但唯有一點,不能出賣自己的身心,這比解散興元班,更讓我爹生氣。”
宿昔低垂眼眸,長長的睫毛不安的抖動着,“這場戲根本不是宣告我成角兒,而是讓我當叛徒!”
“我也想找人幫忙,但平時小打小鬧我還能護住自己,可這次誰要幫我,那是要押上性命的,我……”
“我懂,別說了,丫頭,別說了,叔都懂。”
李老聲音顫抖,他深吸一口氣,嘆道,“但是丫頭,你這膽子也太大了啊!”
他怎麽會不知道宿昔的不容易,小小年紀成了興元班的班主,為了護住這一畝三分地,和形形色色的人周璇。
那些人本來就恨宿昔太圓滑,平時占不到一丁點便宜,現在遇上這麽大的事,逮到這麽好的機會,還不得從宿昔身上扒層皮下來!
宿昔笑了笑:“李叔,你也走吧,今兒我打算素着唱。”
李老用力搓了下眼睛,拿過沉甸甸的頭面,來到她身後,小心翼翼的幫她戴好:“都化成這樣了還素着唱呢!今兒就讓堂下的觀衆開開眼,咱們父女倆也不比那四梁八柱差!”
宿昔抿了抿唇,透過鏡子看着老人堅定炙熱的眼神,良久才點了點頭。
李老臉上露出一絲輕松,他将最後一點酒幹下肚,“我去你熱場,準備好就上臺。”
房門哐當一聲被帶上,屋子裏只剩下宿昔一個人。
她捏起一顆楊梅放進嘴裏,挺翹的小鼻子皺了一下,真酸……慢慢把楊梅吃完,她身板一直,咿呀咿呀的吊了個嗓。
宿昔站起身,手指輕輕撫過戲服上的每一針每一線,滿眼都是眷戀和不舍。
她小心的穿上戲服,将水袖挽好,點了三炷香對着房間正中間拜了拜:“祖師爺在上,保佑興元班最後一場演出順順……精彩絕倫!”
戲院裏只有京胡的響聲。
李老坐在戲臺角落,翹着腿,搖頭晃腦的拉着。
慢悠悠的節奏,倒有幾分激戰前的寧靜。
堂下觀衆礙于日本軍官不敢說話,但還是有人竊竊私語。
“聽說今天之後,昔老板就是梨園會長了,日本人特別交代的。”
“是覺得昔老板年紀小好拿捏吧……”
“這不算叛國嗎?說是梨園會長,其實早就給那幫狗日的辦事了吧!”
“別說了!你不怕死啊!”
京胡猛地停下來,觀衆們也閉上了嘴。
宿昔慢慢走到臺中央,深紅色的戲服藍色的頭面。
她溫溫柔柔施了個禮:“感謝諸位來捧我宿昔的場。”
她掃視全場,笑道,“借此機會我就再宣布一件事,諸位也當個見證,這場戲結束後,我們興元班就正式解散了!”
這話一出,下面的人嗡的一下議論開了。
“怎麽就最後一場了?為什麽解散?”
“不對啊,昔老板這身哪是《斷橋》啊,明明是《穆桂英挂帥》!”
“這……這……”
宿昔仿佛看不到衆人的慌亂,也看不到最前排那個日本人的陰狠,對着李老使了個眼色,京胡聲頓時響起。
她雙眸一瞪,盡顯飒爽,水袖一擡便唱道:“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喚起我破天門壯志淩雲。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敵血飛濺石榴裙。”
她的聲音穿透力極強,堂下瞬間安靜。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有幾個有權勢的人,已經起身悄悄離開了,倒是普通的老百姓,滿含熱淚的望着臺上的女子,不舍又敬佩。
宿昔腳下微動,瞪向最前排的兩人,提高聲音繼續唱道:“有生之日責當盡,寸土怎能夠屬于他人。番王小醜何足論,我一劍能擋百萬兵!”
最後一個兵字出口,一聲槍響随即而來,宿昔只覺得自己的腦門一麻,随即又熱又疼。
她身體不受控制的向後倒去,餘光瞥到李老滿臉淚痕,耳邊的京胡聲也越來越快。
又一聲槍響,京胡發出一個凄厲又刺耳的音,最終歸于無聲。
不知道誰尖叫一聲,戲院瞬間炸開,觀衆們最後看了臺上一眼,女子頭面上藍色的珠子散落一地,染上了紅色,他們狠了狠心撇開頭,紛紛趁亂跑了出去。
宿昔緩緩閉上眼,失敗啊,最後沒能獲得滿堂彩,不過沒連累戲迷也值得,只是對不起李叔了。
她笑了一下,意識沒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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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幾點了你還睡!真以為公布了婚約就成功了?”
“又不說話!一天天像個啞巴一樣,看着你就來氣!”
“我告訴你,趕緊聯系林少,讓他陪你去看婚紗!”
女人尖銳的聲音将宿昔吵醒,她茫然的眨了眨眼睛,腦袋還處于迷糊狀态,一時反應不過來女人在說什麽。
這是哪兒?
她疑惑的想着。
咚--
門外的女人大概是一直聽不到回答,開始不耐煩了,氣急敗壞的砸了下門就轉身離去,隐約還能聽到她的抱怨聲,“要是柔柔在……”
宿昔被這砸門聲吓了一跳,也徹底清醒過來。
她下意識擡起手摸向自己的額頭,手指還在上面來回劃了幾下,光滑飽滿。
“洞呢?”
自己不是被一槍爆頭死了嗎?
“對……對不起……”
一個怯怯的聲音突然在她腦子裏響起。
宿昔猛地坐起身,雙手死死抱住腦袋,什麽情況?誰在她腦子裏說話?難道是子彈成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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