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1)
除夕之夜,家家産戶燈火通明,喜氣洋洋,衛府廳堂開設家宴。落塵不時張望門口,希望靜康能遵守諾言在今夜回來,卻始終不見人影,希望就快變成了失望。老太爺咳了兩聲道:“衛家從我父親開始從商,創下衛家老號,到我手中,再傳給天明、天宮,整整八十八年。由一開始的錢莊、布行、古玩到工廠、作坊,靠的是信譽,變通還有手段。奸商,奸商,無商不奸,但再奸,奸不過這世道。大清朝亡了,你們口中那個什麽國民政府也不行了,軍閥政府混戰,今天我打贏了你,明天你打贏了我。雖然我老頭子哪兒也不去,心裏比誰都清楚。康兒、哲兒、霞兒,一天一天鬧的是什麽?還不是又要把這世道颠個個兒?鬧吧,鬧吧,正經還得鬧騰一陣呢。只希望,革來革去,別革了自己家裏人的命。”
靜哲低着頭,也不做聲。忽聽外頭有人道:“爺爺放心,您這麽英明,孫子也不會糊塗。”
落塵喜道:“靜康。”
老太爺臉上露出笑容,“終于舍得回來了?還以為年都不過了呢。”
靜康看一眼落塵,道:“一家團圓嘛!怎麽可能不回來?”轉眼看到靜哲,靜哲狠狠白了他一眼,靜康原本帶笑的臉上暗淡下來,找了一圈不見繼凝兒,中更加難受。
靜霞笑道:“難得四哥回來,我去扶凝姐姐出來吧,一家團圓,怎好少了她?”
靜康忙道:“我去看看凝兒。”
靜哲搶上前一步,“我也去。”
老太爺揮手道:“都去吧,都去吧,将凝兒帶來,也該開飯了。”
靜哲氣鼓鼓地走在前面,靜霞拉着靜康的衣袖悄聲問:“四哥,你這一陣子跑到哪兒去了?讓我好找。凝姐姐的病你也不管,不怪五哥氣你。”
靜康故意提高了聲音:“我也不想,有重要的事。我那天出去,你猜遇到了誰?”
“誰?”靜霞附耳過去,靜哲放慢了腳步,豎起耳朵。
靜康注意到他的動作,聲音放低了,“李大钊先生。”他的聲音剛好能讓靜哲聽到,又聽不太真切,靜霞全神貫注地聽他的答案,沒注意到靜哲已經停下,撞得結結實實。
“啊呀”一聲,靜康捂着鼻子叫:“五哥,你想撞死我。”
靜哲也不管她,急急地問:“李先生說了什麽?”
靜康笑道:“你不生我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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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靜哲不問了,轉身又走,不出三步,回過頭來道:“四哥,李先生到底說了什麽?”
靜康靜霞同時大笑,靜康左手搭在靜哲肩上,右手搭在靜霞肩上,邊走邊道:“聽我慢慢說,李先生前一陣在北大演講,德國戰敗,膠東半島……”兄妹三人緊緊挨着,談論最新的消息,探讨最新的思想。
繼凝漠然地看着靜康,不激動也不歡喜,眼圈也沒有紅。靜康輕喚:“凝兒,你好點了麽?四哥來看你了。對不起,四哥只顧忙自己的事,都沒有照顧你。”
繼凝冷冷地道:“五哥把我照顧得很好。”
靜哲喜道:“凝兒,你——”
靜霞打斷他,“我看凝姐姐今兒精神不錯,我們來接你到廳堂吃團圓飯的。”
靜哲道:“你要是不舒服,或者不願意去……”
“我去。”繼凝撐起身,“五哥,你來扶我一把。”
靜哲欣喜莫名,有些手忙腳亂。靜霞幫繼凝換了衣裳,與靜哲一左一右扶着她出門,留靜康在後頭無聊地跟着。剛走過荷花池的圍廊,繼凝已經開始喘,虛弱地道:“五哥,我走不動了。”
靜哲攔腰将她抱起,大闊步前進,生平第一次有種男人的驕傲。靜康在後面怔怔地看,突然想起小時候,幾個孩子玩石頭、剪子、布,靜哲總輸,就罰他背繼凝或其他姐妹。那時大姐二姐還未出嫁,三哥有時也偷偷地跑來與他們玩兒。曾幾何時,小男孩兒長大了,小女孩也長大了,靜哲的臂彎可以呵護他心愛的女人了。看到繼凝溫順地栖息在靜哲懷中,心中既酸又甜,酸的是繼凝對他不假辭色,甜的是繼凝終于肯接受靜哲的感情了。說不嫉妒,是騙人的,畢竟将近十年的時間,她眼中只有一個四哥,但欣慰的感覺多過嫉妒。這代表什麽?他不再愛她了麽?還是,他根本就沒有真正愛過她?他不知道什麽叫做真正的愛情,也沒有精力認真去想這個問題。目前的情形,他愛不起任何一個女人。
席間,靜哲對凝兒呵護備至,自己沒吃多少,給繼凝夾了滿滿一碗,繼凝淺笑,直搖頭說吃不下了。
落塵替靜康夾菜,腼腆地一笑,靜康也夾給她,繼凝偶爾幽幽地看一眼,擠出一抹虛弱的笑,給靜哲添菜。靜哲還兀自美滋滋的,猛吃了三大碗。
吃罷飯,放鞭炮,發紅包,對月賞雪,繼凝要回去休息,靜哲堅持陪着,靜霞也未反對。
扶她躺下,靜哲溫柔地道:“好好睡吧,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繼凝幽幽地看着他,輕聲道:“五哥,你沒什麽話問我?”
靜哲淺笑,“問什麽?只要你讓我親近你,我就知足了。”
“五哥,你為什麽對我這樣好?”
“因為我喜歡你。”靜哲握她的手,貼在頰邊,嘆口氣道,“不管你對我真好還是假好,不管你心裏有四哥沒四哥,我都對你好,我不求別的,只求你別拒絕我的關心。”
“五哥,”繼凝閉上眼睛,聲音低緩顫抖,“病着的時候,我像死過一次了,要不是你一直在身邊陪伴我,鼓勵我,呼喚我,我真會一睡不起來。昏迷的那段日子就像一場噩夢,過去種種一幕一幕地倒映回來,對四哥的崇拜、相思、癡戀、心痛、絕望,都重新經歷了一次,心反而沒那麽痛了,像麻木了一樣。睜開眼看不到四哥,我就想,斷了吧,這麽好的人在身邊,為什麽不珍惜?守着那分癡戀守了十年,還不夠麽?但是,想得容易,做起來好難。剛才見到四哥,我故意不理他,和你在一起,可是心好悶好悶。”她張開眼睛,盈滿淚水,“五哥,我真的不可救藥了麽?”
“不是的,凝兒。”靜哲蹲*子,與她對望,“只要你肯嘗試着忘記過去,總有一天會成功的。”
“希望如此吧。”她又閉上眼睛,“五哥,我累了,你回去吧。”
“我看着你睡。”
“好,”繼凝躺好,不再說話,一會兒,呼吸均勻了,臉上也恢複了一點血色。靜哲幫她掖好被角,憐愛地看了一會兒,會心一笑,出去了。腳步聲漸遠,繼凝張開眼,拳頭塞進嘴裏,壓抑遏制不住的抽噎,淚順着眼角噼裏啪啦地往下掉。感情如果說放就放,說收就收,那就不叫做真感情了。
夜更深了,五更鼓響,今宵是除夕之夜,本該人人歡笑到天明,但菊園裏形單影只,風寒夜冷。凝兒哭得累了,迷迷糊糊地睡去。夢中仿佛見靜康在門外,愧疚地重複:“凝兒,對不起,凝兒,對不起,凝兒,對不起……”
“四哥。”繼凝驚醒,茫然張望,只有一室清冷,在被中擁緊自己,還是涼飕飕的。四哥對她,真的是絕情到底了,若在以往,即使當面不便認錯,過後一定會盡快來安慰她,三言兩語必将她逗笑。但今日,不但未說一句安慰的話,連一句溫言軟語都不曾有,還在奢望什麽呢?斷了吧,斷了吧。爬起來吹熄了燈,徹底陷入黑暗。
盯着窗內的燈火熄滅,靜康在陰影中走出來,陸續還有璀璨的煙花在空中綻放,如昙花一現,墜落之後便無聲息。環視一眼滿園的積雪和菊花殘梗,低嘆一聲,無數個晨昏,他陪伴凝兒賞花散步,為她披衣拭淚。如今,緣去了,情散了,只餘憐惜。男人的感情真的那麽容易變麽?他搖頭苦笑,自私的衛靜康,薄情的衛靜康,殘忍的衛靜康,凝兒該作出正确的選擇了。
除夕按例要守夜的,老太爺和姨奶奶早支撐不住了,由衛天明領着其他人鬧通宵,直到五更過後,各人才回各人的屋于休息,養好精神等晌午吃下頓飯。落塵獨自回自由居,四更時,靜康就悄悄離開了,大家都歡天喜地的,誰也沒有注意。她看見了,也不便阻攔,更不便跟去,不知道他是去找繼凝,還是又不聲不響地失蹤了。她嫁的丈夫啊!
回房之前,有種莫名的沖動驅使她到書房看看,書房的燈是亮的。落塵松了口氣,猶豫着該不該敲門,畢竟靜康上一次憤憤離家是因為她拒絕了他。現在去敲門,說什麽呢?請他回新房去,就等于無聲的邀請;放任他在書房住,就是對他的不尊重。
前思後想,還是不知道怎麽辦。門開了,靜康似笑非笑地道:“站那麽久,不累嗎?”
落塵被逮到,尴尬萬分,垂頭道:“你怎麽知道我在外面?”
“腳步聲停了好久。”
“哦。”
兩人都沉默了,良久,彼此互視一眼,靜康道:“外頭冷,你回房吧。”
落塵深吸一口氣,緩緩走到他面前,臉紅得像煮熟的蝦子,鼓起勇氣道:“今晚,回房睡吧。”
靜康詫異地盯着她,她低着頭不敢看他,兀自讷讷地道:“你走了那麽久,我一個人,一個人……”
靜康突然伸手握住她雙肩,她猛地一震,手絹都掉了,他了然一笑,松開她道:“我看書,你先去睡吧。”
“不!”她反射性地抓緊他手臂,“我說的是真心話,我願意把自己交給你,不止做衛家媳婦,也做你真正的妻子。”
他将她拉近自己,兩人的身子幾乎貼到一塊兒,可以感覺到對方的呼吸吹到自己臉上,淡淡的女性馨香混合着男性陽剛的味道,落塵怯怯地閉上雙眼,長長的睫毛不停顫抖。他的呼吸越來越近,越來越熱,濕熱的唇印在她光潔的額頭上,靜康擁着她道:“你會成為我真正的妻子,但不是現在。”
她雙頰暈紅,水眸異常清亮,迷蒙地問:“為什麽?”
“為了你。”
落塵溫柔地道:“雖然我不明白,但我會等你。”
“落塵。”靜康低喚,将她緊緊擁在懷裏。他多想不顧一切地擁有她,疼惜她,愛她。可是,他今日若自私地親近了他,他日就無法灑脫地就義。革命的勝利是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一旦他的生命牽絆了另一個生命,他就會猶豫,就會顧慮,就再也找不回那個英勇無畏的衛靜康了。
正月初五,老太爺請京都統領趙将軍過府做客,還特地請了戲班子搭臺唱戲,女眷們在旁邊與趙将軍的夫人齊氏同坐。衛天明示意靜平捧來兩個糕餅盒,親自打開,銀燦燦滿滿兩盒現大洋。
趙将軍哈哈笑道:“咱是粗人,不會客套,老太爺看得起咱,天明兄和天宮兄又和咱交情不錯,今後有什麽事盡管開口。”
老太爺道:“将軍快人快語,老朽先謝過了。”
“哈哈哈,”趙将軍拿起盤中糕餅吃了一塊,看着臺上演黛玉的戲子道:“那小娃兒唱得倒不錯,可惜長得味兒不對,還不比您府上那位姑娘。”
衆人順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竟是坐在月奴身邊的凝兒。衛天宮忙道:“那是外甥女凝兒,本姓顧,爹娘死得早,自小在咱們身邊長大的,與我那次子感情好得緊。”
“哦?”趙将軍揚起濃黑的眉毛,“他旁邊的年輕小夥子就是您的二公子?”
“是啊,要不是繼凝體弱多病,早就請将軍喝喜酒了。”
“好,好,好。”趙将軍心不在焉地應着,眼睛卻始終沒離開凝兒,看得靜平一陣心驚。趙将軍性好漁色,家裏已有七個姨太太,七姨太才剛進門半年,年紀比他女兒還小。要不是原配夫人齊氏娘家背景硬,不知還能娶幾個。偏偏今天這出戲是“黛玉葬花”,就讓他盯上了凝兒。幸虧爹反應快,不然若是他開口要人,真不知如何應付。
柳氏與齊氏相談甚歡,就将落塵介紹給齊氏,齊氏拉着落塵左看右看,不停誇道:“大太太好福氣,娶了這麽個如意的兒媳婦,不像我,福薄命薄,兒子不争氣,也學他爹的樣整日在外面撚三搞七的。”
落塵道:“我看将軍對夫人到是敬愛有加,不然落塵又怎麽會有幸見識到夫人的風采?”
齊氏嗤道:“那些女人怎麽拿得出場面?關鍵的時候還得我幫他。”
落塵道:“也只有夫人才當得起将軍夫人。”
齊氏笑得合不攏嘴,“瞧這孩子多會說話,你這是衛府的媳婦,要是女兒,我一定要我兒子讨你做老婆。”
柳氏道:“夫人不嫌棄,做女兒也行啊!”
“對,對,對,”齊氏褪下手腕上的白玉镯子,“今兒我就收了你做幹女兒,這白玉镯子就當見面禮了。”
落塵忙起身拜了拜,“女兒給幹娘見禮。”
“好,好,好。”齊氏拉她在身邊說些體己話,越聊越是滿意,臨行之前,一再吩咐她多去走走。趙将軍看着繼凝有些悵然若失,也不好說什麽。
新年過後,靜康更忙了,往往幾天都不在家,十五之後,學校開學,連靜哲靜霞也不見蹤影。凝兒身子漸有起色,但仍終日待在菊園,不與其他人來往。靜平跟着衛天明、衛天宮安排外面的生意,巴黎和會正在讨論瓜分德、日、意殖民地的問題,國內隐隐透着動蕩不安,工人也積極聯合起來,讓大商家、大資本家心驚膽戰,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鬧事。本想及早結束幾間工廠,現在也不敢輕舉妄動,只有縮小規模,盯緊一點兒。文秀帶孩子,沒有多少空餘時間,柳氏、周氏年前被小輩們折騰得夠嗆,年後也都懶得動了。偌大的衛府,一時之間變得冷冷清清。
落塵閑來無事,就看看靜康的書,他常常拿些新書回來鼓勵她看,有空的時候就幫她講解,往往興致來時就會秉燭夜談到天明。落塵見識到了另一個世界,她曾經在夢裏想過,卻不認為可以實現的世界。離靜康的世界越近,越能感覺到他的雄心壯志,他的慷慨激昂,他的憂國憂民,也隐隐感覺到,這項事業,總要有人犧牲的。難怪有時他神色凝重,仿佛像要有什麽大事發生似的。
1919年5月4日下午1時
三千餘名學生在廣場上集會,政府軍隊包圍了游行群衆,有人高喊:“軍隊來了。”
“散開,散開,不要動,不要亂。”
軍隊下令抓人,學生和軍人起了沖突,場面一片混亂。靜霞和靜哲被沖散了,人群撞在一塊兒,沒有挨打的也被撞倒,靜霞站不穩,跌在地上,壓住了其他人。
四哥,五哥,你們在哪兒?靜霞掙紮着爬起,在人群中茫然亂找。靜哲的身影出現在視線內,他和一個士兵纏鬥在一起,揮拳将士兵打倒,又被另一個士兵從腦後襲擊,身子一軟倒下。
“五哥,”靜霞的聲音被吵鬧聲淹沒,腳步被人群阻擋。先前被打的士兵爬起來,端起步槍上了膛,瞄準靜哲,“不——”靜霞尖叫,拼命向前擠,有人比她更快一步撲到靜哲身上,“砰”一聲響,她眼睜睜地看着靜康灰色的上衣被子彈穿透,倒在血泊之中。
人群有片刻的停頓,幾聲低語:“開槍,打死人了。”
“打死人了。”
“打死人了。”聲音越來越大,掀起更大的憤慨,更激烈的反抗,更混亂的局面。
殷紅的血從傷口汩汩湧出,靜霞徒勞地用手去捂,雙手沾滿血跡,也阻止不了鮮血溽濕厚實的衣料。靜康還沒有完全失去神志,從靜哲身上翻下來,喘息着問:“五弟,沒事吧?”
“沒事,五哥沒事,”靜霞哭道,“四哥,你流了好多血。”
“沒事……沒事……就好。”靜康說完就昏了過去。
“四哥,四哥,你醒醒啊,四哥,”靜霞推不動他,又去推靜哲,“五哥,你醒醒,五哥,四哥中槍了。五哥,四哥……”
軍隊本來只想制止動亂,沒下令開槍,既然出了意外,就一不做二不休,開始動手抓人。場面更加混亂,報社的一個同仁好不容易擠了過來,背起靜康,拉着靜霞道:“快走,送他去醫院。”
“那五哥……”
“管不了那麽多了,救人要緊。”
靜霞踉踉跄跄地跟着那人奔走,不斷地跟人擦擠搏鬥。有人受傷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有人被扭上警車。靜哲的幾個同學看見他們,跑過來護住他們往外走,有人問:“靜康大哥怎麽樣了?靜哲呢?他也受傷了麽?”
靜霞腦中一片混亂,“不知道,不知道……”
落塵一整天坐立不安,中午就聽有人說外面亂起來了,老太爺派人去找靜康他們也沒找到,說學校裏亂糟糟的,學生們都不上課,跑到大街上去了,報社裏沒人,到處都是标語傳單。落塵心怦怦跳個不停,無數次朝門口張望,緊握手絹的手放在胸口,胡亂地念着:“千萬不要出事,千萬不要出事。”
這時隐約聽到人喊:“不好了,不好了,四少爺、五少爺、三小姐出事了!四少爺、五少爺、三小姐出事了!”
落塵的心提到嗓子眼兒,跑出自由居,就見一大群人朝正氣堂而去,柳氏從松院的路上匆匆過來,落塵過去問:“娘,出了什麽事?”
“不清楚,到老太爺那去,好像軍隊開了槍,受沒受傷也不知道,這是造的什麽孽呀!”
剛到正氣堂門口,就見一個穿中山裝的年輕人站在廳堂中央對老太爺道:“找不到靜哲,估計是被捕了,靜康送到英國人查爾斯醫院,傷得不輕,需要馬上動手術。”
“啊!”柳氏一聲驚呼,随即暈了過去。
周氏腳民軟了,哭着喊:“哲兒。”
文秀扶着她喚:“娘,您別急。”
老太爺沒說話,手腳都在抖,啞着嗓子問:“天明、天宮都到哪兒去了?”
衛福應着:“大老爺,二老爺,二少爺都在工廠裏安撫工人,聽說要鬧罷工。”
“鬧,鬧,鬧!”老太爺一拍桌子猛地站起,突然全身劇烈地抽搐,兩眼一翻,背過氣去。
“老太爺,老太爺!”一群女人哭喊。
衛福問月奴:“姨奶奶,現在怎麽辦?”
月奴也沒主意,“怎麽辦?我怎麽知道該怎麽辦?老太爺,你快醒醒啊。”
崔氏抓着送信的年輕人問:“霞兒呢?我的霞兒呢?”
“靜霞沒事,在醫院陪着靜康。”
“噢。”崔氏松了口氣,跌在椅子上。
落塵扶着桌角,撐過眼前的一片黑,聲音顫抖地問:“靜康,會不會死?”
年輕人搖搖頭,“不知道,你們最好有人去看看,靜霞雖然沒受傷,但也很狼狽,她一個人在醫院不行。”
衛福期待地看着落塵,“四少奶奶。”
落塵咬破嘴唇,讓自己保持鎮定和清醒,從容地指揮:“衛福,你到前院帶兩個年輕力壯腿快的小厮,馬上到工廠請大老爺、二老爺回來,派兩個人去請大夫,務必保證大夫的安全;姨奶奶,您照顧爺爺;二嫂,你照顧二嬸娘;崔姨娘、吳媽媽,你們照顧我娘;杜鵑,你往菊園去攔住凝妹妹,別讓她上這兒來,和劉媽媽一起照顧好她。”
各人點頭答應了,杜鵑道:“小姐,那你怎麽辦?”
“我跟這位兄弟去醫院。”
“我跟你去。”
“不行,你做好我交待給你的事。”
“可是你一個人太危險……”
“我陪你去,”靜安不知何時來到她後面,瘦長的身子此刻在所有女人眼中是如此高大,“大家還站着幹什麽?去做她吩咐的事。”他的聲音不大,也不威嚴,但所有的人立刻開始行動。
落塵感激地道:“謝謝你,三哥。”
靜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帶好東西,走吧。”從上次賭坊事件之後,他們就沒說過話,靜安平日見了她也裝作沒看見,要麽就刻意躲開。不知是不是過年吃得好的關系,他身子依然瘦,但健康了許多,臉上有了血色,人也精神了,猛然看上去,跟靜康倒有七八分相似。今天,他竟然會主動站出來,令落塵頗感意外。
——***——
杜鵑剛轉過二進院,繼凝由劉媽媽和一個小丫頭扶着,走得氣喘籲籲,看見杜鵑,劈頭就問:“到底出了什麽事?四哥怎麽了?”她這時候還是本能地先想靜康,把靜哲忘了。杜鵑不知該不該告訴她實話,支吾之間,繼凝已越過她往前走。
“凝小姐,”杜鵑拉住她,“廳堂已經沒人了,您就別過去了,也沒出什麽大事。”
“你別騙我,”繼凝捂着嘴猛咳,“下人喊得跟死了人似的,是不是四哥出事了?”
“是,是……”杜鵑吞吞吐吐。
“說話。”繼凝說話一向輕言細語,此時也不由嚴厲起來,氣喘不勻,咳得更厲害了。
劉媽媽道:“好姑娘,你就快說吧。”
杜鵑無奈,咬咬牙,實話實說:“姑爺中槍了,人躺在醫院,五少爺被軍隊抓了去。”
“什麽?”繼凝驚呆了,半天沒有反應,良久才恍恍惚惚地道,“真的?”
“嗯,我家小姐已經去看了。”
繼凝掙脫旁人的扶持,叫道:“我要去看四哥。”說着便往外跑,剛跑兩步,腳下踉跄,“哇”地一口血就噴出來,像斷了線的木偶頹然倒下去。
“凝小姐,凝小姐。”
丫鬟婆子七手八腳地扶起來,繼凝虛弱地掙紮道:“我要見四哥,讓我去見四哥。”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顆顆滑落心上,身子已經軟了。三人将她半拖半扶地送回菊園,躺在*不停地喘息,咳嗽,嘔了好幾口血,終因體力不支而昏睡過去。渾渾噩噩地驚喊:“四哥,四哥……”
——***——
落塵不敢想象,用刀子将一個人的胸膛切開,取出東西再縫上,人還能活嗎?醫生說,子彈從後背穿到前胸,極有可能傷了內髒,必須動手術。要救靜康,她沒得選擇。
靜霞又驚又累,趴在她身上睡着了,靜安站在她們對面,久久不曾移動。落塵擡頭,對上靜安專注的目光,他默默地将眼光移開,坐到靜霞那邊的椅子上。
靜霞在睡夢中慌亂地呓語:“五哥,快躲,不,四哥,別過去,四哥,四哥。”一聲大喊,她驚醒了,滿身的冷汗。
落塵輕撫着她的背道:“三妹,做噩夢了。”
“四嫂,”靜霞靠在她身上,平息了慌亂的心跳,才問,“四哥還沒出來麽?”
落塵搖了搖頭。手術室的門突然開了,三個人同時站起來。醫生的助手對他們道:“病人需要輸血,你們誰是他的嫡系親人?”
靜霞和靜安同時道:“我是。”
“跟我來吧。”
“等等,”落塵拉住醫生,“什麽是輸血?為什麽必須要嫡系親人?妻子不行麽?”
醫生笑道:“也可以,不過嫡系親人血型相同的機率比較大。”
“我不懂什麽是血型,什麽是機率,我只知道我是他妻子,他需要的時候,我應該首先幫助他。”
“那你也來吧。”
檢查過後,落塵的血型不符,靜霞剛剛受過驚吓,不适合輸血。靜安被推進手術室,落塵在他身邊懇切地道:“三哥,拜托你了。”
靜安苦笑,“放心,他是我弟弟。”
手術室的門關上,她沒來得及看到靜康的狀況,靜安那苦澀的笑卻留給兩個女人很深的印象。
靜霞道:“四嫂,其實,我們誰也沒有真正将三哥當親人,而他始終當我們是親人。”
落塵點頭道:“我的拜托是多餘的,反而傷害了他。”想起靜康說過他們兄弟之間有隔閡,是誤解了他啊。那不過是一個人想保存他基本的自尊而已,在他心底,親人始終是親人,無論老太爺怎樣瞧不起他,兄弟姐妹怎樣淡薄冷落,他還是在最關鍵的時刻站出來,為了衛家,為了兄弟而站出來。但落塵不知道,靜安是為了她而站出來。
靜安出來的時候,臉色像從前一樣蒼白,走路有點晃。落塵和靜霞扶他坐下,靜霞問:“你沒事吧,三哥。”靜安笑着搖搖頭。
六個時辰過去了,太陽升上天空,落塵站在窗前,透過宙棂的縫隙看見寧靜的庭院被陽光染成光亮的顏色,新的一天開始了,一切都那麽有生機有活力,希望靜康能夠像今天一樣,充滿新的生機和活力。
手術室的門開了,查爾斯走出來,摘掉口罩和帽子,落塵第一次這麽近地看一個藍眼睛黃頭發的外國人。但此刻她甚至沒有意識到他是一個外國人,她沖上去問:“靜康怎麽樣?”
查爾斯連聲道:“OK,OK。”
助手在一旁解釋,“他的意思是沒事了。子彈沒有傷到胸腔內的要害,只是擦破一小片肺葉,他很幸運,不過失血過多,暫時不宜移動,至少要住一個月的院。”
什麽胸腔,肺葉,失血過多,她都不明白,她只知道靜康沒事了,這比什麽都重要。靜康被送到病房,落塵守候在床邊,他緊閉着雙眼,臉色慘白,嘴唇發灰,像沒有生命的跡象。
落塵着急地問:“不是說沒事了嗎?怎麽還昏迷不醒?”
“麻醉藥至少要兩個小時之後才會退,他流了那麽多血,恢複體力也要時間,天黑之前能夠醒過來就算他身體強壯了。你們最好先回去,趁這段時間休息一下,給他帶點必備的用品,還有一個月要在這過呢。”
靜霞看落塵一瞬不瞬地盯着靜康的樣子,對靜安道:“三哥,我們先回去吧,讓四嫂在這兒陪四哥。”
靜安不發一語,黯然地轉身離開病房。靜霞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再回頭看一眼落塵,若有所悟,低嘆一聲,世上的事,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無奈?
落塵搬了椅子坐在靜康身旁,細細梳理他淩亂的頭發,此刻的他看起來脆弱無力。聽靜霞說,他是為了保護靜哲才受傷的,在他義無反顧地沖上去的時候,可曾想過有人會為他擔心,為他哭泣?一定沒有,他為了革命,為了兄弟,可以犧牲生命。他不是說過,他心中有太多的國家大事,無暇顧及兒女情長。當她聽到他受傷的時候,才真正明白,她已回不去當初那個機械的衛家媳婦,而是以衛靜康的妻子自居了。就在她說出要做他真正的妻子的時候,她付出的感情就已經比她所想象的還要多了。她執起靜康放在外側的一只手,心中默默地道:“不求執子這手,與子攜老;只求平平安安地與你過完下半生。”
繼凝在睡夢中驚醒,渾身的冷汗,床邊痰盂裏扔了兩條帶血的帕子,她盯着那血跡熬過一陣心悸,劉媽媽聽到動靜進來,道:“小姐,您醒了,要點什麽?喝口水還是吃點東西?”
繼凝緩緩搖頭,幽幽地道:“大家都在忙什麽?”
“還不是四少爺和五少爺的事。”
“有消息了麽?”
“還沒個準信兒。”
繼凝起身下床,抓着劉媽媽的手道:“媽媽,你最疼我,我求你,陪我去看看四哥。”
“小姐。”
“不見着他平安無事,我就不得安生,你忍心見我日夜不寧麽?”
“姨奶奶不會答應的。”
“咱們悄悄地去,快快地回,大家都忙,不會有人注意,我心裏惦着他,就像有人擰我的心一樣,好疼啊。”
“哎!”劉媽媽無奈,只有應了她,主仆兩人偷偷地從後門出去。
正午時分,衛天明終于找到了那家洋人的醫院,令他意外的是,這裏有不少中國員工,整個氣氛也是中國式的,只有一些洋人的儀器和洋人的醫術。接待員一見他的衣着就知道是來找衛靜康,直接将他帶到靜康的病房。
落塵趴在靜康的床角,不安地睡着,頭上的金釵滑下來落在他們交握的手邊,她的睡容不安得叫人心疼,秀眉緊督蹙,睫毛反射性地顫抖。覺察旁邊有人,猛然驚醒,看清來人,籲了口氣,站起來讓座,道:“爹,您什麽時候來的?”
衛天明坐下,“剛到,靜康的情況怎麽樣?”
“還好,大夫說,天黑之前應該就會醒了。家裏面還好吧?五弟那邊……”
衛天明嘆口氣,“究竟如何還不知道,你二叔父去求趙将軍了,你娘和二嬸娘沒什麽事,倒是老太爺中風了。”
“什麽?爺爺中風?嚴不嚴重?”
“人不能動,話不能說,”指着靜康罵道:“這兩個逆子,他老人家都八十九歲了,還要為孫子煩心。”
落塵低着頭不敢說話。
“對了,他什麽時候可以回家?”
“大夫說要一個月。”
“洋鬼子的話不可信,哪有生了病不在家休養的?等他醒了,咱們就回去,洋人的地方能少待一會兒是一會兒。”
“爹,有些事容不得咱們不信,你見過将人的胸膛切開再縫上的嗎?你見過一個人的血從身體裏取出來放到另一個人的身體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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