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1)
回到京都,已是翌日午後。和談之事不宜拖延,我顧不上休息,正欲讓鴻胪寺立刻啓動準備已久的國禮儀典。這時,一名禦前伺候的內侍匆匆趕來,說文源昨夜又犯病了,情緒很不穩定,把自己關在清涼殿內,不準任何人進去,一直沒有用膳也沒有喝藥。
文源雖然年少,卻善識大體,懂得進退分寸,鮮少如此任性。可見情況不同尋常。我以使者一路奔波、需要休整為由,将國宴推遲到明日,将使者的接待食宿交給顏慎安排,立刻動身入宮。
清涼殿是避暑之地,臨着太液池,水風徐來。錯落樓臺間,遍植青桐、湘竹、垂槐與桫椤,袅袅濯濯,綠蠟生煙。外頭日色如金、暑氣逼人,殿內草木成蔭,清香氤氲,自生幽涼。頭頂空影疊翠,葉片宛如冰紋琉璃,綠意清透。入目便是一幅丹青閑筆,淋漓濕衣。
見到我,殿內的宮女內侍齊齊跪地,唯一名少女獨立階前,神色寧靜。煙碧輕羅宮裝,外籠兩層薄绡淡青裙幅,重疊出深深淺淺的煙霭,浮繡着蓬萊靈雲的清淡紋樣。臂上挽着水青軟羅披帛,長曳及地,迤逦如水。整個人似一枝新葉柔柳,只合身在輕風明月之中、白露泠泠之時。若非她鬓邊那支鎏金鳳釵,很難讓人聯想到她的身份——大齊皇後,阮氏秋水。
信陵阮氏,世代簪纓,門第高華。當朝三位宰輔中,一位姓阮,一位與阮氏聯姻,足見其勢力之大。阮氏一直是我最為重要的支持力量。冊阮秋水為皇後,固然是我為了鞏固與阮家的聯盟,但她是阮家庶女,又比文源大兩歲,沒人想到我會獨獨選中她。
記得當初文源剛登基時,我将阮家三位待字閨中的小姐一起召入宮中。另兩位都環佩珊珊、行止款款,過分的矜持謹慎。唯她一襲素衣,神情寧和,舉止從容,頗見林下之風,卻又恰到好處,不曾逾禮。我讓宮女取來三把笤帚,請她們分別打掃殿堂。另兩位阮氏小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而阮秋水默默執帚掃地,仿佛這與在閨中閑坐繡花一般自然。
而今,已然母儀天下的她,全無驕奢跋扈之氣,沉靜娴雅,似其閨名一般,秋水澄泓。她是極少的幾個我能信任托付的人之一,因為她的地位完全維系在文源的身上,與我們利害攸關。
她自然知道我為何前來,無需多言。
想來她也是一宿未眠,神色略顯疲憊,但聲音依然溫雅清晰:“陛下在殿內,我勸不住他。”
文源一向尊重她,這次竟連她的話都不管用。
我定了定神,覺出她話中的自責之意,輕言道:“你已盡力。我去勸勸吧,你命人将藥膳備好便是。”
她颔首:“一直備着的。”又有些緊張猶疑,蹙眉道:“陛下他……”
甚少見她有如此憂慮神情,關心則亂。她對文源的情意與關切我一直看得分明,這不是可以僞裝的。這是我信任她的另一個重要原因——無論如何,她不會做出傷害文源的事情。
此刻,什麽話語都是多餘。我拍拍她的手,讓她放心。
宮女內侍皆靜候于殿外,我獨自走上殿前石階,用力推開了厚重的镂花填金紅檀殿門。輕微的吱嘎聲中,心情莫名地沉寂下去。殿內,重重湘簾深垂,光線有些暗。門外照入的日光,落在烏黑如鏡的平金磚上,靜泊如水。
我挽着曳地的留仙裙,跨過朱漆柏木門檻,絲履踏入那泓水光中的剎那,有濡濕鞋襪的錯覺。向前走了兩步,若褰裳涉水。還未出聲,忽有一物向我飛擲而來,險險擦着我臉邊掠過。伴随着墜地碎裂的巨大聲響,是文源冷厲的聲音:“阮秋水,朕不準你進來,你沒聽到麽!”餘音在空蕩的殿內悠悠回響,良久不絕。
文源從小柔順溫和,我從未聽過他這樣的聲音。按下心中驚詫,我掃了一眼地上之物,原來是個古玉紙鎮,已摔得粉碎。随後,是壓抑的咳嗽聲,我聽得隐隐心驚。
尋聲望去,雙目終于漸漸适應了晦暗的光線,隐約可見文源身着素白寝衣的身影。他并未戴冠,長發披散着,抱膝坐在案邊,地上散落着書冊紙筆。幽深的殿堂中,他的背影單薄寂寥,像是随時會融化的春雪。
我知道他的艱難。母親死時,他才九歲。宮中錦繡繁華,卻處處潛伏殺機。長姊如母,我與他相依為命。他從小身體就不好,用藥如用餐。犯病時,他不哭不鬧,只是緊緊抱着我,實在太難受才喃喃說“阿姊,我疼”,乖巧得讓人心疼。如今,我和他都背負着更為沉重的東西。或許,這樣的發洩,對他才是有益的。但我不能,我必須永遠維持面具般的雍容鎮定。
我微微蘊起恬靜的笑意,走上前道:“陛下說這般氣話,阮皇後聽了會難過的。”
他猛然一震,轉身直視着我。剎那的驚訝後,他原本憔悴的臉色愈發蒼白,睜大的眸中水光粼粼,隐隐泛着悔意。
仿佛是多年前,那個受了委屈卻又不肯訴苦的孩子。我溫柔地抱住他,微笑:“幸好你擲得不準,我沒事,只是可惜了那方雲州進貢的古玉紙鎮。”
他恍若未聞,只是擡手輕輕撫上我的臉,聲音裏微有哽咽:“阿姊,對不起……”
我這才察覺,面頰上似有細微的疼痛,應是方才被鎮紙擦傷了。但這點傷又算什麽呢,我更心疼他——明明是盛夏,他的手指還是這樣涼。我握住他的手,勉力微笑:“沒什麽,一點不疼。我已度道出家,永遠不會嫁人,破相也沒關系,只要陛下不嫌棄我這個醜姊姊就好。”
說到“嫁人”二字時,他的手微微一顫,垂首沉默。
我佯怒道:“咦,難道陛下真的嫌棄阿姊了?”
他回過神來,擡頭看着我,靜靜道:“不會的。阿姊是文源唯一的親人,是最重要的人。”
我本是說笑,他卻回答得異常認真。那樣專注真摯的目光,我難以承受,不由得側首避開。只見窗前陽光透過湘妃竹簾,如一道道細密的金線,烙于地面。殿內深廣,空靜生涼。掐絲琺琅獸耳香爐內焚着沉水香,一縷淡白的軟煙袅袅升起,被那虛浮的陽光染做金色。光影離合。
他低低咳嗽起來,蒼白的臉上暈出病态的潮紅。我輕拍着他的背,幫他順氣。
他的聲音低弱如一縷輕煙:“阿姊,我怕黑……”
幼時,每當他被噩夢驚醒,總不肯說,只是拉着我的衣袖輕輕說這句話。我欲起身卷簾,他卻緊緊抱着我,搖搖頭。我便不再動作,靜靜擁着他,任他将頭枕在我跪坐的腿上。他比以前長高了很多,手臂已有了不屬于孩子的力度,但他的明淨容顏依然那樣幼弱。蒼白得透明的膚色,柔軟漆黑的長發,細長的眉峰,輕抿的唇,略尖的下颔……卻太單薄。那樣瘦,顯得衣袍過于寬大,而他只是雪浪般的綢緞中,一道虛空的影,不可碰觸。
幼時,伺候過我和文源的乳娘,都說他像我。像麽?不,我不要他像我,不要他重複我的命運。他理應得到我不曾擁有的。
他阖眸躺着,聲音平靜得近乎淡漠:“阿姊,昨夜我病又犯了……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像娘那樣,無聲地死去,然後被所有人忘記了……”
我緊緊抱住他,害怕他突然消失。
他淡淡道:“最近,我經常夢到娘……其實,我已記不清娘的樣貌,但是我記得,她總是穿一身白衣,獨自穿過重重殿宇,白紗飄飛,無聲無息……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她,擡頭看她,她的臉上沒有笑容……”
他記憶中的母親,永遠一襲素衣,為慘死的家人戴孝。他尚未出生時,母親遭遇了一生中最深重的災難。她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于是刻意逃避,甚至用無故的詈罵折磨他,也折磨着自己。如今,母親、父皇、先皇後沈氏皆已不在,他們的恩怨也已随之灰飛煙滅。但那些往事,對于我與文源,是畢生無法逃脫的夢魇。
文源睜開了眼。了無神采的雙眸,似幽暗的潭水,浮着稀薄霧氣。他并不知道,他的眼睛最似母親。因此,父皇不喜歡他。他雖非孤兒,卻從未有過雙親關愛。
母親臨終時,曾經美麗的翦水雙眸成了幹涸的枯井,只剩下影影幢幢的空洞,填滿絕望。
還好,他的眼睛不是那樣的……
而我的眼,竟漸起潮濕。這一生,得到的時間太短,失去的時間太長。我不能再失去他。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耳語呢喃般,輕軟得如同笑言:“從小到大,身邊的人一個個都離開了,再也不回來……想要留住的人,卻總是更快地離開……只有阿姊你還在,只有你了……但是我害怕,害怕娘要來帶我走了……”
我心下一恸,再也忍不住,視線瞬間模糊。一滴淚落在他的衣襟上,淡淡泅開。他忽然握緊了我的手腕,太過用力,隐隐生疼。但他的另一只手,擡袖拭去我眼角的淚痕,那樣輕柔。
他水墨般的眸中,閃過一絲清湛的光芒,聲音由模糊漸轉清晰:“阿姊,我不想死……我怕死了就再也找不到你了,我要和你一起活着。”
我瞬目隐去迷蒙淚光,颔首微笑:“是的,我們都會好好活着。”
靜靜抱着他,相互偎依,就這樣,仿佛過了很久。竹簾篩過的陽光,像一場金色的細雨,輕輕打落在我和他身上。幻覺般的,奢侈的,暖意。
如今,我只有他了。裴允是我的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夢是抓不住的,很快我就要放他遠走。就像浮雲與湖泊本無交際,雲影只是偶然映入波心。沒有他,我依然是我。但文源不同。
我會永遠在這座宮中陪他,直到,他不再需要我……
我輕輕撫過他漆黑的長發。絲絲縷縷,皆是牽絆,糾纏不清。
他忽然輕聲問:“阿姊,逼不得已時,委曲求全是對的麽?”
這是多年前,他曾問過我的問題。
我依然給他那個與多年前一模一樣的答案:“這世上只有成敗,沒有對錯。你認為值得,那便是對的。”
是在說服他,也是說服自己。
他輕輕松了口氣,仿佛終于想通了什麽。牽着我的衣袖,他小心翼翼地問:“阿姊,若我有一天做錯了事,讓你難過,你會原諒我嗎?”
看着他,我緩緩搖頭。
他的手一緊,神色惶然,急欲解釋:“阿姊,我……”
我輕嘆着打斷他:“傻孩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啊。因此,無論你如何選擇,我都不會怪你。既如此,就談不上什麽原諒了。”
他看着我,終于,微微笑了。
太醫給我臉上的傷痕敷了藥。輕傷罷了,并不怎麽疼。藥中約有一味薄荷,涼涼的似泛着風。文源也用了藥。我私下問過太醫,得知他的病情并未惡化,只是最近心緒不定,引發夢魇。我這才放下心來。
此時天色已晚,文源極力挽留我在清涼殿陪他用膳。我見他蒼白的臉色,終是心軟地應允了。那些亟待處理之事,只得暫時擱下。許久沒有這樣放縱自己了。
晚膳的筵席設在殿後的涼臺上。臺名“穆如清風”,純用雪白雲石甃成,築于太液池的千頃煙波之中,三面臨水,倚檻臨風。白玉雕闌飾以水晶,晶瑩明澈。涼臺四周原本懸着琉璃銀燭宮燈,我嫌燈光礙了月色,皆令撤去。
因我不喜油膩,席上都是些清淡菜色,極為精致。但我了無食欲,執着象牙筷略嘗了幾箸,便不再動筷。是時,風露清寒,薄绡紗簾飛揚如水。滿湖菡萏花開如雪,菱葉清香融入晚風,緩然吹送着濕潤的涼意。置身臺上,風吹水動,恍若泛舟而行。萬籁俱寂,聽得到衆多白日裏不可尋覓的微聲——岸邊蘆荻紅蓼飒然迎風,鷺鸶在水草叢中凫過,以及鯉鲂撥拉一聲躍出水面……
長夜怡然靜好,令人渾忘今夕何夕。我卻不能忘——明日有款待燕國使者的國宴,還得與華文淵費心周旋,意料之外的耶律景也需警惕……
止住心底嘆息,目光轉回席上。
按規矩,文源和阮秋水一同坐于首席。月光下,少年夫妻,眉目靜好,言笑晏晏,氣氛融洽。但我總隐約覺得不妥,後來才發現,他們太過相敬如賓,全無一絲小兒女的親昵之态,令我不知是喜是憂。想到今日文源将我錯認成阮秋水時的冷厲語氣,又看他們此時的舉案齊眉,不免心下疑惑,卻無法貿然詢問。
“阿姊吃得這麽少,是不合口味麽?”文源關切相詢。
我搖頭:“只是今日憊懶,無甚食欲。”
文源亦停了箸,阮秋水便讓宮女撤了晚膳。盥手後,以青鹽清水漱過了口,便該用茶消食了。一名宮女捧上填漆茶盤,其上一套玲珑精巧的白定瓷杯,形如圓月,輕如浮雲,釉色潔瑩,薄胎微透晶光。
阮秋水素手纖纖,親自為我斟茶。我啜了一口,微微挑眉:“峨眉的銀毫茶?”
她颔首稱是,仍是神色淡然,沉靜如水。
上次宮中歌宴上,我不過随口說了句,峨眉的銀毫茶要配薄胎的白定瓷器才相宜,她卻如此有心。
我擱了茶盞,目光掃過她平坦的小腹,輕聲道:“還沒動靜麽?”
文源雖年少,但皇室子女向來早婚。父皇在他這個年齡,已有子嗣。而且,我還有不得不格外看重皇嗣的緣由——若文源無子,華文淵就是唯一合法的皇位繼承者。
阮秋水微一怔忡才反應過來。饒是沉穩如她,面上也飛起一片紅霞:“秋水無福……”
我以柔和目光凝視于她,仿佛看着一個晚輩。但我不過大她四歲。宮中光陰,大抵易催人老,何況是我這樣的人……
我自嘲一笑,輕拍着她的手背:“我一向把你當成自家妹妹。文源他年紀還小,不懂事,有時難免鬧脾氣。你是識大體的,受了委屈也不會多說,更不會與他計較,真是難為你了。說句真心話,若你的孩子将來能肖似你,那便是繼承大統的最好人選。”
她的手輕微一顫,盞中澄碧的茶水微起漣漪。目光中似有躲閃,卻很快被長睫投下的陰影掩住,令我疑心只是晃眼看錯。不暇細思,忽聞一縷笛聲隔水傳來。離得太遠,曲調若斷若續,随清風流轉,連漫天的月光與夜色都為之澄淨。
反反複複的曲調,竟是《梅花落》。在此盛夏時節,不合時宜。
輕輕摩挲着茶杯,我冷然一笑。
阮秋水不知吹笛者是誰,贊嘆道:“細而不弱,徐而抑揚,音韻宛轉關情,絲絲入扣。笛藝至此,已臻上境。”
的确,我也沒有想到,三年之後,他的笛藝愈發純熟了。
笛者,滌也。他并不是适合吹笛的人。當然,我亦不是。
凝視着杯中盈盈茶水,只作不聞。然而,笛聲越來越近,教人想要忽視也難。
是時,雲淨天朗,冰輪捧出,微風引來陣陣荷香。遠處煙水之中,一艘畫舫緩緩駛來,漾碎了湖心月影,散作滿湖銀屑星芒。笛聲自舫上傳來,随風悠揚。
再看阮秋水,她神色微變,顯然已自知失言。誰都知道,深夜能于太液池上泛舟的,除了我和文源,只有那個人了。況且,這畫舫極為寬敞,雕甍飛檐,樓船玲珑,正是王侯儀制。
涼臺之上,再無人言語,只聽得笛聲清寂。三分流水,二分月光,還有一分難言的寂寥。
無心之人,也會寂寞?我微笑着飲盡杯中茶。
畫舫在不遠處的湖面停泊,放下一葉小舟。一名青衣女子乘舟而來,登上涼臺。我認得她,她是華文淵最信任的心腹侍女,如今可算是明德王府的半個管家。她走近了,從容不迫地引袖一禮,聲音不卑不亢:“奴婢青芸,拜見陛下,拜見皇後娘娘,拜見長公主殿下。”說着,目光落在我身上,語意一轉,“王爺想請長公主登舟一敘,不知可否?”
語氣十分恭敬,但誰都能感受到其中沉重的壓迫感。
我擱下茶杯,正欲言語,文源卻冷然拒絕:“阿姊今日身體不适,恐怕不能陪皇兄閑聊。”
我訝然蹙眉。文源在華文淵面前一直僞裝得十分怯弱,此時卻……
他不是如此沉不住氣的人。
衆人詫異的目光中,他端然靜坐,微微垂首,神色難辨。但瘦削筆直的身姿,沉靜如山,隐隐有端凝的威儀。這樣的他,忽然讓我覺得陌生。
短暫的錯愕後,唇邊牽出一絲苦笑。他長大了,我再不能讀懂他。但我知道,他一直痛恨我與華文淵的肮髒關系。我這樣的姊姊,對他而言,是一種恥辱吧。我知道,我終将失去他。我将一無所有,并再無牽挂。那才是最終的解脫吧。
青芸向我彬彬有禮地微笑:“王爺說,他有一些長公主不知道但一定會感興趣的情況,希望能當面告訴長公主。”
語焉不詳的背後,算是威逼,還是利誘?若是利誘,那我要付出代價又是什麽?
我溫然一笑道:“還請青芸姑娘帶路。”
說着,我的目光掃過文源。他仍然靜坐在那裏,看不清神情。
他會恨我麽?也許。
我不在的時候,阮秋水會照顧好他的。如此,我亦放心。
我垂首澀然一笑,轉身離開。登舟之時,身後傳來瓷器砸地摔碎的聲音。可惜了那貴比黃金的白定瓷杯。再貴重之物,若不夠堅固,就逃不過碎裂的命運。唯有心如鐵石,才不會傷心。
但傷心又算得了什麽呢?
裙裾飛揚,沙沙輕響。月光清涼如水,湃在臉上,有濕潤的錯覺。舟上,我保持着靜默獨立的姿勢,眺望遠方。風吹來,眸中隐隐潮濕,若有淚意。
竟還有淚,在個連無辜的鮮血都作尋常的地方。念及此處,啞然失笑。便垂了頭,看舷邊流水潺湲。四周蓮花盛開,花色宛如堆雪。朵朵白蓮,似水晶盞中盛滿空明月光,泠然欲滴。菱葉間,蛙鳴陣陣,此起彼伏。笛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沿舷梯登上畫舫。舫上的琉璃宮燈皆未點亮,月色清華無礙。青芸亦不知退到何處,四下無人,唯夜色幽濃。我凝定了心思,褰裳随笛聲緩步行去,足音寂寂。随走道一轉,眼前豁然開朗。
船頭甲板上,晚風浩蕩。楠木雕欄前,華文淵獨立于風中。玄緞輕袍上,銀龍盤旋,随衣袂飄揚。金冠之下,發如染墨,飄飛如黑色的火焰,湮沒了所有的光,依然有灼人的溫度,靠近不得。
我和他,都只屬于暗夜。殺伐決斷,殘忍無情。
他未轉身,只靜靜吹笛。月映波心,風來水上。雖仍是《梅花落》的曲調,笛音漸漸遼遠、漸漸高曠,從清寂中生出蕭瑟肅殺,隐隐有金戈鐵馬之聲,穿雲裂石。
我本無心聽笛,此時也不由凝神細聽,漸覺羅袂生寒、環佩微涼。這笛中添的一味,是“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還是“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他戎馬倥偬的三年裏,要趟過多少鮮血,才能将一管玉笛奏出羌笛的悲涼?京都月夜,只有镂花扇底的香風,帶走绮宴上歌女杏花疏影裏的笛聲,留下詩酒靡豔後的一抹餘溫;沒有關山明月、長河落日的萬裏長風,承載不起狼煙烽火中的蒼涼羌笛。
曲終音絕時,萬籁俱寂,甚至似乎可以聽到他放下玉笛時,輕淺的一聲嘆息。他轉過身,目光在掃過我臉上的傷痕時略作停留,卻也只是淡然。我開門見山:“不知王爺找我,所為何事?”
他的唇邊牽起一絲似笑非笑的弧度:“不記得了麽?今日,是七年前我們初次合作之日。”
我輕哂道:“王爺怕是記錯了,那日恰是白露,不是今日。”
他的神色了無波動:“原來你還記得。”
呵,怎會不記得?畢竟,那是我第一次殺人。
輕輕扶着欄杆,裙帶當風飛揚,釵環仿佛沾染了泠泠夜露,微覺沉重。船頭的澄泓水光,在眼前幻化為無數離合光影,時光湧上來又消下去,留下淡淡水跡,化作泅在袖底的暗痕……
幼時,我和華文淵并不熟悉。
我是父皇唯一的女兒,是唯一不會威脅到他帝王之位的親人,再加上我極力讨他歡心,他對我,倒比對皇子們和藹許多。況且,太子華文瀾對我寵溺有加。因此,雖然母親身在冷宮,但我的處境并不算壞。至少,比起華文淵,要好很多。
華文淵的生母亦是冷宮廢妃。他自幼沉默寡言,被人們視為木讷愚鈍,父皇也把他當作不可雕的朽木,對他極為冷淡。他與華文瀾雖是同父所出,地位有天壤之別。我幼年的記憶裏,他是一道輕易被忽視的影子,在我與華文瀾在玉樓燈影間游戲時,悄然立在遠處的角落。言笑晏晏時,我偶然回首,發現他孤伶伶地站在廊柱的陰影後,看不清神情。但他的背挺得筆直,靜默中也蘊含着穩定的力量,無聲地拒絕了所有憐憫。某種特質,令他與周圍的所有格格不入——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是野心。
但那時,我已知道,他才是我的同類。我所擁有的優渥繁華,不過是父皇與華文瀾高高在上的施舍。若無這些施舍,我和華文淵一樣,只能作為大殿丹墀之後見不得光的陰影。
當然,這些心思亦是不能見光的。我只是扮演着千嬌百寵的女兒與妹妹,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笑得天真無邪。
我初次與華文淵有所交流,是在冷宮中的一個廢棄庭院。冷宮本就罕有人至,那裏更是冷僻荒涼。但我偶然聽到了院內傳來的笛聲。那時,天色微陰,将雨未雨。涼風吹動槐葉,簌簌如雨。南牆坍了一角,落葉堆積,荒草沒膝。他獨坐在那坍圮的石牆上,垂着眼簾,靜奏《梅花落》。四周水氣微濛,偶爾有鳥貼着樹叢低低飛過。而他的身後,是無窮無盡卻永遠無法觸及的天空,一片蒼白。
我立于樹影中默然聆聽。顯然,他是初學笛藝,吹得斷斷續續,技法還很生疏。我甚至能猜到,他是在瞞着其他人自學。
一曲終時,我走出樹影,靜靜道:“我來教你吹笛吧。”
那是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睜開眼,一瞬不瞬地看向我,眼眸漆黑如夜,深邃如淵。我微微一驚,忽然發覺,比起過于溫仁的華文瀾,他更肖似父皇。同時,我亦知道了他一直掩藏自己的一個緣由——父皇不會喜歡肖似自己的人,因為父皇的王座下,深埋着先帝的血跡。
惟此如循環,呵,竟成嘲諷。
後來,我常指導他的笛藝。廢園的那個角落,成為只屬于我和他的秘密。他有令我驚異的明敏,很快掌握了純熟的笛藝,我再沒有什麽可以教他。而我與他的合作,始于那年的初秋。那時,京都一連下了好幾日的雨。雨雖不大,但那淅淅瀝瀝的階水、斷斷續續的檐溜,仿佛永遠也滴不盡的清響。西風吹送着繁華背後的蕭瑟,金碧飄零。滿目深翠沉沉欲流,一切都染了一層冷淡的暗綠,包括他幽深的眼眸。
他的聲音淡淡的,微冷如水上浮冰:“你既教我吹笛,作為回報,我也該教你一些東西。但我會的不多,只有一樣或許對你有所助益——殺人,你要學麽?”
我不是不詫異的,但并未失态。畢竟,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作為皇子,能在沒有父皇的庇護的情況下活到如今,不可能毫無心機。而在這宮中,與此緊密相聯的,正面是權勢與富貴,反面是折磨與死亡。這一場豪賭,靠的不僅是運氣,亦是手腕與心機。
我亦不是純善無辜之人。我發現他是我的同類時,他也發現了我。他提出合作的建議,而我該如何選擇?遲疑的剎那,我首先想到的人,竟是華文瀾。那個溫柔地拭去我眼角淚痕的人,柔軟的素色衣袖,如流雲輕輕拂過我的額頭……他教我一字一句地念詩,聲音溫如清風:“小妹日長成,雙鬟将及人。已能持寶瑟,自解掩羅巾……”
但我承載不起這樣奢侈的幸福。
他對我的庇護憐惜,只是兄長對幼妹的疼愛,以及強者對弱者的憐憫。終有一日,他将成為帝王。到那時,他還會顧念兄妹之情麽?即使他會放過我,他會放過可能威脅到他的文源麽?
他是乾坤朗朗的周正光明,而我,是只屬于暗夜的陰影。
緩緩颔首的剎那,塵埃落定。一滴雨濺在額頭上,微涼如淚。
華文淵仿佛微微笑了,如果那雙沒有溫度的眼睛裏,真的能有笑意。
無限煙雨中,似有一只白鳥振翅而起,掠過雲霭中的重重宮闕,消失在空蕩蕩的風中。
那年白露,一名寵妃因被查出在父皇的飲食中添加五石散,而被賜死。血跡很快凝固,覆了塵埃。那縷香魂,不過散入宮闱上經年積郁的陰雲中,再無人記得。而這條路,從此不能回頭。
因嫌不祥,死者生前所用器具盡被焚毀。站在閣樓上,望着遠處騰起的滾滾濃煙,華文淵問:“你相信報應麽?”
我冷笑。若真有報應,又何至于此?
他微笑:“很好,我也不信。”
……
船頭,我憑着欄杆,靜立良久,直到風大起來,荷葉簌簌作響,如千斛茶湯湔沸。迎風飄搖的荷葉,湮沒于夜色中,影影幢幢。此景在某些人眼中,或許是美的,而在另一些人眼中,有如鬼魅——若人死真能為鬼,這太液池中沸騰着的,是開國近百年來無數枉死的冤魂。
我今後,亦會是禁锢于這湖中的魂魄之一麽?而華文瀾那樣清潔的人,死後亦不會在此停留。如此,也好。若有來世,不要再相遇了。那淋漓滿地的鮮血,見一次,已足夠。而我的血,在那一次,大約已冷透了。
思緒渙漫,微感暈眩。在船上呆久了,便有随水逝去的錯覺。
“我要成親了。”身後傳來的聲音,令我有些不能确定的恍惚。轉身看向他,他的神色依然平靜得不辨端倪,但我知道,剛才的聲音并非我的幻覺。
他雖一直未娶,不過是暫時保留這個締結盟約的重要手段而已。有心竊國的他,終是要娶妻延嗣的。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問:“新娘是?”
他的聲音淡得仿佛事不關己:“阮宰輔的長女,阮明月。”
阮明月,那個我為文源擇後時,見過的阮家的小姐……
我握緊了欄杆,但周身已失了力氣。重點不在她本身,而在信陵阮氏。阮氏一門對我的支持,一直以來,至關重要。而如今,已身為國舅爺的阮宰輔,竟又與華文淵聯姻。日後,若華文淵成功篡位,阮宰輔依然可以高枕無憂地繼續當國舅爺。真是左右逢源,老狐貍打的如意算盤。
華文淵何時開始與阮氏暗中往來的,我竟毫無察覺。
釜底抽薪,棋差一着,我自嘆弗如。但如此一來,文源……
心中一顫,旋即垂下目光。眸中泛起水氣,眼前瞬間模糊。我勉力銜住笑意,瞬了瞬目,視線終于漸歸清晰。
“恭喜王爺。阮大小姐莊姝雅麗、柔心令質,定能與王爺和樂琴瑟……”
但在他沉靜如水的目光中,我竟無法說下去,連自己也覺既諷刺又凄涼。他眸中陌生的神色,我辨不清是什麽,亦已無心分辨。他漠然道:“想必長公主還不知道吧,近來有喜事的,不止我一人。”
“還有誰?”我茫然問。
他側過頭去,望着遠處的茫茫夜色,靜了半晌,方道:“我也是剛剛聽聞,皇上要納妃了。即将入主拂香殿的妃嫔,是顧司馬的千金。”似乎還欲說什麽,但終是将話停在此處。
我陡然一驚。顧司馬,手握重兵的肱骨之臣,不是主戰派的主要官員之一麽?文源是在何時,如此成功地拉攏了這樣重要的人物,瞞住了華文淵,也瞞住了我。我咽下心頭苦澀,微笑着想,如此甚好……如此一來,這一局,終是和局……
他似能讀出我的思路:“不,不是和局。你的弟弟在這一局占了上風。此次吏部考核,他移花接木地提拔了一批看似中立甚至主戰,實則為他心腹的人。如此手段,羚羊挂角,無跡可尋,我不得不佩服。不過,他到底操之過急,過早暴露了潛藏的實力。”
驚訝之極,我反而徹底平靜下來。
原來,這局棋的弈者早已不是我與華文淵,而是他與文源。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但未曾料到,竟來得這麽快。擡眸望去,湖山寂寥,水月澄清。還是這般景色,卻似有哪裏不同了。我淡笑着,心中空寂如深谷。是釋然欣慰,還是悵然若失?大約,皆不必了罷。
他再次奏響《梅花落》。多少過往,便如斯消散于晚風長笛之中。
月華如水,天水如鏡。蓮花的隐約芬芳、水草的郁郁氣息,在清寒的風中翻起,漣漪般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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