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章十 收羽歸巢

餘光落在美人榻上,他抿起嘴角心中暗喜。

那位敢向貢銀伸手犯了皇帝大忌的戶部侍郎,知道自己被還沒正式成立的玄羽司查了個底兒掉的時候,跪在他們這些閹人面前哭得涕泗橫流求他們網開一面。

好像在同僚酒局中破口大罵閹狗的是另一層皮。

他想告訴她,這張嶄新的美人榻是他在查抄那位的家私的時候,用了手段送進她的東宮庫房的。

即使他公務繁忙不能在東宮裏幫他布置,也認了一個叫明豐的小內侍當徒弟,幫他傳遞她的一舉一動。

明豐按照他的指示把這張美人榻搬進了她的寝殿,她果然很喜歡。

“起來吧,這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不用拘束。”

魏懷恩笑眯眯地看着他,除了欣慰他還是以前的樣子,更愛極了他的這一身打扮。

“真好看啊,原來還有能把紅色穿得比我還好看的人。”

嘉柔公主最喜紅色,京中人人皆知她的豔麗奪目。

但是她還是怎麽都看不夠被這身紅剪裁出寬肩細腰的蕭齊,甚至有些嫉妒他能夠在宮牆之外活得張揚。

“你傳來的信我都看過了,做得很好。”

該埋進定遠侯府的暗子都已經成功,甚至還和他身邊的男寵搭上了線。

“玄羽司的大人不應該跪我,起來說話吧。”

“奴才只是主子的奴才。”

他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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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懷恩想伸手拉他,湊近卻被他身上的酒味熏得皺了皺鼻子。

“你身上酒味兒好重啊,才從宴席上回來嗎?”

蕭齊目露驚慌,揪起自己的前襟使勁吸了一口。果然,那群拉着他敬酒的醉鬼讓他也染上了味道。

他站起來,毫不遲疑地三兩下就把這身許多人欽羨又畏懼的官服扯了下來扔到外間,一身白袍向後退了幾步,怕還有味道熏了她。

“哎?你這是做什麽。”

魏懷恩惋惜地看着被他團成一團扔遠的紅色,她沒說味道不好啊。

“那身衣服屬于玄羽司,不是東宮。主子不喜歡有味道,奴才就不穿。”

他一板一眼地回答。

“可是我想看你穿紅色呢?你穿紅色多好看啊。”

魏懷恩卻想逗他。太久不見早就讓那幾日的朝夕相處變得陌生,似乎只有一些越界的言行才能最快把時間催生出的客氣隔膜戳破。

“殿下着紅衣才是天下最美。”

他的認真反而把魏懷恩的話頭截住了,她摸了摸鼻子,有點被他直白的誇贊弄得不知所措。

“不是說你嗎,怎麽提到我了。”

她走上前,拉着他的袖子在鏡臺前坐下。

但蕭齊不像水鏡一樣習慣了魏懷恩的“肆意妄為”,不肯坐在她身邊,硬是跪在她身旁。

魏懷恩也不勉強,她和他的視線在鏡中交彙。

蕭齊的臉被她托起來,後頸完全被她的臂彎抱住,每一口呼吸都是她的淡淡香氣。

腦中給自己下的禁制又開始松動,他想歪過頭去,把自己陷進她的懷中。

“你看,你的眼睛特別漂亮。”

她的指尖随着她溫柔的話語,輕觸着他的眼尾打轉。他不由得也仔細看向了鏡中自己的眼睛。

“是鳳眼呢。”

她嘆口氣:“要是我的眼型和你一樣,就不用每次都要提着眼角上妝了,可能都不用上妝,就能顯得很不好惹。”

誰都會有對自己的某一處不太滿意的時候。魏懷恩就不喜歡自己圓潤的杏子眼,雖然顯得天真無害,卻和她勃勃的野心完全不相稱。

“我看話本裏說,嘴唇薄的人大多無情。”

她的指尖又觸碰到了他的薄唇,他發現她格外喜歡他的嘴唇,似乎每一次見面都要摸一摸。

魏懷恩摟着他的脖子,解開他的官帽之後側着頭枕在他的頭頂,好像這樣就能暫時把自己想象成鏡中的蕭齊。

“要是我是你就好了,能在外面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被那些與我沒什麽幹系的人拖累在這裏。

更不用每天睜眼第一件事就是琢磨着調查誰,扳倒誰,拉攏誰才能給哥哥報仇。

蕭齊,我有點羨慕你。”

她不會問蕭齊家中可還有什麽親人在,因為那一定是每一個內侍的傷疤。

他們和宮中女官不一樣,她們或許還有家人和親情可以期待,他們則完全沒有任何人可以指望。

她知道今晚一定是玄羽司衆人的慶功宴,他這位副司使不可能不出席,因為樂公公在皇帝身邊當差走不開,他一定是整場宴會的絕對主人公。

但他提前離開了,就為了來東宮見她。

他們今天沒有什麽要緊事需要當面說,他完全可以等到明日酒醒了之後再過來拜見她。

甚至不來也可以,有信件傳遞就可以了,像她其他安插出去的人手一樣,也不需要像以前一樣跪她。

也許他是一個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人,也許他像一只剛從暗無天日的生活中破殼的雛鳥一樣,把幫了他一把的她當成了指望和依靠。

宮中那些得臉的大總管都是這樣的,無論在外面怎麽耀武揚威,見到了自己真正的主子,也是像普通內侍一樣本分。

這樣挺好的,她也有了把她當成一個家的小內侍。

她能體會到這種有了成就之後只想給最親近最信賴的人看的心情,她從前也是如此,她有父皇,有哥哥,從前的從前還有母後。

但是她現在已經沒有了這種心境,卻沒想到自己竟然能夠擁有一個時時都把她放在心上的心腹。

水鏡她們也很好,只是蕭齊不一樣,蕭齊是她的。

她靠着蕭齊,看着光芒在他眼中化成了水光,又被他一點點忍了回去。

他似乎嘗試了好幾次想要開口,但又因為找不到自己聲音憋了回去。

沒關系,她來說。

“你覺得我不應該羨慕你,是吧?

別總是覺得自己不好,覺得自己低賤。我從來都沒有這樣想過你。

我把你送進玄羽司,給了你那麽多任務,你統統都完成了,甚至比我預想的還要更好,你真的很厲害。有你在,我很放心。

我說過,你可以做成和那些大臣一樣的事情,你也都做到了,而且再也不會有人敢當面給你臉色看。

但是我還要裝成是我哥哥,因為如果我還是嘉柔,就依然什麽都辦不到。

所以我羨慕你,你什麽都不用遮掩。”

蕭齊放棄了提醒她不要和閹人太親密,以及離開她懷裏的打算,他和自己說,只有今晚。

魏懷恩在蕭齊幫她擦頭發的時候睡了過去,還是蕭齊輕手輕腳地把她抱回到了床上。

在玄羽司和那些曾經的虎衛一起訓練了月餘,不用靠剪裁合體的官服襯托,他也能感受到自己身體的變化。

雖然閹人的體質比正常男人差上許多,但總歸他還是變得更加強壯。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樣雕刻自己是為了什麽,也許是因為不想和樂公公一樣随着年紀漸長而發胖女化一樣,他至少想在她眼中還有性別。

又一次安心靠在柱子上守夜,他覺得自己從來都沒有真的離開過她身邊。

蕭齊沒能留到魏懷恩醒過來。

他真的有很多事情要做,要立穩腳跟,要辦好差事,要收攏虎衛營,哦,現在是玄羽衛的人心。

還有各個世家門閥見木已成舟,所以把自家的子侄拼了命往這個皇權特許的玄羽司裏面塞。

除了這些事情之外,他還要分出心思來幫魏懷恩揪着箭毒的線索一路秘密追查。

又是幾日沒能見到她。

蕭副使成熟了不少。

權力永遠是最滋養人的補品。

雖然玄羽司的存在就是為了幫皇帝監視國朝各位大臣的往來,但怨聲載道被彈壓下去之後,大臣們也漸漸放松了精神。

畢竟大多數人并沒有到需要剝下官服送進玄羽司掌管的诏獄或是刑部的大牢的地步。

很多說大可大說小可小的事情,都變成了以各種明裏暗裏的方法送到玄羽司從頭到尾的話事人私庫或是私宅裏的珍寶和人。

對,人。

被另一位在禦前行走的福公公拉到他在京城裏的私宅做客的時候,蕭齊看到了他那些千嬌百媚的妾侍。

賓主皆是他們這些閹人,但那些姑娘們還是穿着輕紗柔若無骨地在他們周圍環繞,他甚至還看到了幾個帶着人去抄家時見到的熟面孔。

還有幾個目光瑟縮,還沒怎麽發育的娈童。

那時候他突然想通了魏懷恩把他送進玄羽司那晚和他說過的那一大番話。

男人女人,閹人和正常人,根本就沒有不同。

人都是一樣的,得了好處就要張狂,嘗到權力就不再甘心。

好像不從某種欺壓同類的快感裏證明自己的高人一等,就是虧待了自己。

他一個眼刀過去,被指到他身邊的美人就規矩了許多。

蕭齊不喜歡她身上的媚香,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送到鼻端遮掩氣味。

他是從快被活活打死的境地一步一步靠自己爬上來的,他沒有認過幹爹,也沒有像其他長相好的小內侍一樣去有特殊嗜好的總管屋中讨好。

所以眼前耳邊所感知到的一切,都讓他覺得可笑。

權力才是規則,他懂得不能更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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