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章三十五 斷線木偶(下)
“主子?您還不睡嗎?水鏡說……”
随着魏懷恩的臉越來越近,蕭齊放輕呼吸閉上了嘴巴。昏暗燭光被幔帳隔了八分,他在這柔軟的床榻上被她懾住全部心神,靜靜等待着她的恩賜。
親吻,擁抱,他已經把這些劃歸到自己應得的賞賜之中,他本來以為魏懷恩睡過去而沮喪的心此刻振奮地跳着,在她烏發垂落而圈出的空間裏難以忽視。
臉龐被一雙溫軟的手撫摸過額頭鼻梁,眼角臉頰,她的親近讓他無法自控地微微顫抖着,就像夢中的場景一般,讓他甚至懷疑這是他的幻想。
氣息糾纏,甚至不需要眼睛,他就能通過溫度确認她的存在。
他只能等待她的到來。
“蕭齊,把衣服脫了吧。”
柔軟的唇瓣貼着他的耳廓輕吻,卻吐出了讓他如墜冰窟的話。
“什麽?”
蕭齊本能揪緊自己的衣襟,挪開了些看向她的眼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說什麽?”
“把衣服脫了。”
她坐直身子,歪了歪腦袋看着他的戒備,絲毫不知道這種話對他而言是怎樣的殘忍。
蕭齊的嘴唇抖動了幾次,艱難地說出了那個字眼:
“……不。”
“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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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總是要問他這種無法回答的問題,甚至雙手搭在他緊緊攥着衣襟的手上,像以往每次他不贊同她的時候仍要靠近他一樣。
但是這次不能,真的不能。他無暇去想她的用意,只知道拼命維護自己的自尊。居然生出了逃離的念頭,利落地從她面前逃離,站在了地上。
“你去哪?不許走!”
她在他猶豫着該說什麽告退的時候勾住了他的腰帶,明麗的臉龐被燭火照亮,他回頭便見她的冷若冰霜。
“蕭齊,你是在忤逆我嗎?”
一時寂靜,蕭齊呆愣在原地,維持着被她勾住後腰帶半側身的姿勢,全身被她的氣勢所懾,僵硬不敢動彈。
幔帳中的溫柔破碎成粉屑,她的目光紮在他的心裏,讓他不明所以的心被迫用疼痛明白:
別忘了你是誰。
他不敢想自己繼續自顧自離開會迎來什麽樣的後果,嘉柔公主哪裏給過誰讨價還價的機會,是他狂妄,是他魯莽,是他不知所謂。
他跪在地上垂下頭顱:
“奴才不敢。”
她或許滿意了,因為他沒再感受到那種令他不寒而栗的危險氛圍。
但是他也不敢擡頭去确認,那猶如當頭棒喝的眼神直把他的一切幻想都打碎,也許他早就料到了這一天的來臨,此時此刻居然覺得:“終于到了這一天。”
他的主子徹底脫胎換骨,實現了她曾經的憧憬與野心,一步步站到了萬人之上。
他或許曾經是她的奴才,是她的朋友,是她的盟友,是她的依靠,甚至有那麽幾個瞬間是她的戀人,可是都結束了,過往到今天為止。
她的脆弱和不安已經被她用更有用的權柄安撫,她不再需要他這樣的人來安放溫柔。
美夢之所以是美夢,是因為夢中人清楚地知道某一刻就是夢醒時分,所以才能夠放任自己沉溺其中,假裝最後一刻永遠都不會到來。
這樣到了美夢結束的那一刻,才會心甘情願地接受這個事實。
他沒有傷心,也沒有不甘,只是有些……
可惜。
不過這些情緒對一個奴才而言,本來就不重要。她想要的已經不是蕭齊,而是一個得力而信任的奴才的皮囊,是他的外在,是他的一部分,但獨獨不能說那是完整的他。
她不想要他的心魂了,她不在乎了,所以才會用那樣的冰冷眼光威脅他,并不關心他是否會被刺傷。
賦予人偶神魂的神女若是要将這一切都收回,人偶便只能聽之任之。
他只能也必須重新變回無喜無悲的木頭,交出自己的尊嚴,放棄自己的思想,重新學着其他提線木偶一般,只遵照主人的意願一句一動。
可是肉體麻木,靈魂卻清醒着受苦。他曾經得到過,又怎麽還能假裝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主子要做什麽,奴才不敢忤逆。”
他扯開自己的衣襟,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膛,右肩上一道刺眼的傷痕随之顯露。
衣袖落地,他的手搭在腰帶扣上,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停。”
她赤足下榻,站在厚實的地毯上微俯下身觸碰上他的傷痕:“這是怎麽弄的?我不是讓你別弄壞這身皮嗎?”
蕭齊睜開眼睛,鳳眸中是破碎一片的光。差一點他就要把自己的殘缺都展露在她眼前,現在他想不出回答的話,只想着要如何拖延時間。
她的指甲圓潤如貝殼,劃過他凸起的傷痕有奇妙的癢意。他要說什麽才能讓這位已然陌生的主子轉移注意力,要如何保全自己的自尊呢?
他不回話,她便問了:“怎麽不說?”
她擡起他的下巴,将他的絕望與哀求盡收眼底,好像心上有什麽堅硬的外殼被撞了一下,讓她覺得他們之間的關系像是隔了層什麽,不夠痛快,也不夠直白。
她以為,蕭齊于她而言是和嘉福皇姐豢養的樂人伶人一樣的存在,她自覺已經見過男女之間更親密的接觸,自覺可以從蕭齊身上得到一樣的親密。
她喜歡他的皮囊,也習慣與他親昵,為什麽只是要他脫個衣服而已,就要這麽傷心?
她是怎麽把他縱容成這樣的?
但是,很奇怪,她知道自己在成長,也知道自己改變了很多,可蕭齊似乎很難用簡單的奴才和男寵定義。她不是因為他的閹人身份而瞧不上他,她曾經和他說過的話都作數。
只不過,蕭齊不再是圍繞她身邊的大總管,她也不是處處掣肘的小公主,如果他們已經沒有理由維系這段親密,她是否應該放他走。
或者說,她要不要把他當作過去的一部分,就這樣漸行漸遠,回歸各自的世界?
他太了解她了,或許人人都說嘉柔公主深不可測,不可揣摩,但在他眼中,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明明白白地寫着她的心思。
他看出她的猶豫,也看出她的疏離,直覺告訴他,這是他最後的機會,過了今晚,兩顆心會徹底分隔,再也不會有此時此刻的心有靈犀。
“懷恩……”
他依然這樣叫她,如水的情意以眼眸為泉眼将她包裹,最後一次地嘗試着沖開她心上名為權欲的封印:
“您在問誰呢?蕭齊,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奴才?”
他在問真正的魏懷恩,就像多年前一樣,和權力争搶她的真實。
他的眼眸閃爍着期待的光芒,不知為何她軟了腿腳,坐在了他面前。她不知道他是用比男子多一倍的時間雕琢自己的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擡起手按在他赤裸的如玉胸膛上。
光滑,但堅硬。皮肉為錦緞,肌骨作渾鐵,卻阻隔不了那顆在她掌心下跳動的心。
“撲通,撲通……”
手指收緊,扣住他的肌肉,另一只手劃過他的半身,按在他的傷疤上。
她聽見他的呼吸在她頭頂變得粗重,忽然将側臉貼上他的胸前,感受着他驟然抽氣而收緊的肌肉,這是一副充滿生機的鮮活身軀,是她的答案。
“蕭齊,我在問我的蕭齊。”
這句話如同一句咒語,讓魏懷恩在出口之後便像解開了什麽枷鎖一樣,毫無保留地撲進他的懷裏:
“告訴我,蕭齊,你是怎麽傷到的?”
一切突然有了意義,有了觸動。她不只是在他的懷中感受到了悲傷和心疼,還發現室中的熏香和他衣服上的味道幾乎一樣,膝下的地毯是去年他來不及回來而派人送回的北境獸皮。
她怎麽就在日複一日的勾心鬥角中只知道如何向上爬,如何鞏固自己的位置,而疏忽了周圍的一切?
就連那道疤痕,剛剛見時并不覺得多嚴重,畢竟他不是活得好好的,行動自如嗎?可現在她竟然連多看一眼都不敢,那分明是一道原本深可見骨的砍傷,他該有多疼?
“只是在北翟偷襲的時候帶着玄羽司的人參加了戰場,刀劍無眼,這只是小傷,不礙事。”
他跪得直直的,不敢有任何輕舉妄動。
傷痕處突然被柔軟的唇瓣貼上,他倒抽一口氣抓着她的肩膀推開她:
“不可……”
她捂住了他的嘴唇,制止了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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