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番外:心刺(四)

做好了死亡來臨那一刻的心理準備,牧野對待布爾托也少了一些憤怒,只不過卻變得更加冷漠了。有時候甚至一天都不會跟布爾托說一句話。他的思緒總是飄到窗外那一方魔幻的美景中,安靜地猶如一尊蠟像。對此,布爾托的臉色一如既往的毫無表情,似乎并沒有因為牧野的冷漠以對而不悅。牧野消瘦得厲害,盡管在吃飯睡覺這件事上他遵從了布爾托的要求,可是他的消瘦與虛弱卻越來越明顯。每一天,那幾乎要殺死他的胃疼都令他痛苦不堪,每一次胃疼發作的時候布爾托都會把牧野緊緊摟在懷裏為他揉按。

牧野不是一個心狠的人,如果布爾托沒有強暴他,沒有把他的尊嚴那樣的踩在腳下踐踏,也許他和布爾托會成為朋友也說不定。可在他最虛弱的時候,陪在他身邊的又恰恰是這個他最厭惡的人,牧野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麽表情去面對布爾托。尤其是在布爾托對他的态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之後,他更不知道自己該怎麽面對布爾托。

就好比現在,被胃痛折磨的他反射性地揪着布爾托的衣襟,布爾托一手緊摟着他,一手如以往的每一次那樣在他的胃部揉按。他們坐在客廳的落地窗前,白色的飛鳥在他的面前飛過,冷汗順着他的額頭流了下來,一人為他輕輕擦去。漸漸的,胃部的疼痛得到了緩解,那只在他胃部揉按的手掌卻并沒有停下,而是帶着幾分讓他覺得是錯覺的溫柔繼續在他疼痛的部位緩緩用力。

臉上的汗水都被對方擦去,緩過來的牧野第一次主動按住了布爾托的手,張嘴虛弱地問:“我是不是,得了胃癌?”

他問得很平靜,布爾托回答地也很平靜。

“不是。”

牧野輕輕勾了勾嘴角,目光轉向窗外,自顧自地說:“布爾托,我很讨厭你。”布爾托的身體瞬間緊繃,摟在牧野腰上的手猛地用力。

牧野繼續說:“我從來沒有,這麽讨厭過一個人。讨厭、憎恨……這種情緒是我一直以來,都極力避開的。我的個性,做不出激烈的事,所以,我從不讓這些情緒,影響自己……”

布爾托盯着牧野,眸中的藍光壓抑着某種情緒。牧野喘了兩口氣,仍然盯着窗外,說:“可是,自從遇到了你,這些情緒就常常侵占我的意識,讓我變得,越來越不像我自己了……”

好似臨終遺言一般,沒有拉開腰上那只越來越用力的手臂,牧野繼續低低地說:“都說同性戀者濫情,可是我卻希望自己的第一次可以交給能和我共度一生的人。我知道這不切實際,可總是忍不住幻想,幻想同性戀者也能得到永恒的愛情……為此,我不停地尋找、尋找……”

“有無數次,我都想放棄了,還有很多次我都接受了別人一夜情的邀請,可每一次臨到賓館房間的門口,我就後悔了。我堅持了那麽久,難道,就要這樣放棄嗎?所以……我有理由讨厭你、憎恨你……你毀了我的堅持……你用暴力,奪走了我送給愛人的承諾,讓我失去了為人應有的尊嚴……”

布爾托的喉結浮動了一下,牙關緊了緊,但他說不出道歉的話,不是不願意道歉,而是說不出。

停頓了片刻,牧野苦笑一聲,擡頭看向了布爾托:“不過現在,說這些似乎都沒什麽意義了。布爾托,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我不想再帶着這些負面的情緒離開。”牧野緩緩擡手指向窗外:“我死後,可以把我埋在,那裏嗎?如果你願意,幫我,我想,我可以原諒你。”

“你不會死。”冷冷的一句,布爾托再也忍不住地低頭吻住了牧野。牧野掙紮了起來,心裏滑過悲哀,果然他還是太樂觀了。

客廳外傳來腳步聲,布爾托放開了牧野,在對方反應之前讓他失去了意識。客廳關着的房門自動打開,一人走了進來,對布爾托恭敬地說:“主人,已經準備好了。”

布爾托輕輕摸了摸牧野蒼白的臉,不知道該怎麽讓這人明白“主人”這兩個字對他的意義和別人是截然不同的。天性及他現在能力的特性讓他說不出解釋的話,布爾托是懊惱的。不過當前最要緊的是牧野的身體,至于牧野的厭惡與憎恨……布爾托抱着牧野站起來朝外走去,他會盡量跟他說明白的。

抱着牧野上了四樓,前來找布爾托的那名仆人替布爾托打開了一扇房門。就見房間裏擺着很多醫療器械。牧野的病來得太突然,很多東西都要臨時準備,也因此牧野的治療遲遲沒有正式開始。房間很大,甚至連CT儀都有。在牧野看不到的地方,臨時的檢查室、治療室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中,今天檢查室準備好了,牧野也要開始進行全面的檢查,等檢查結果出來後,布爾托會根據牧野的身體情況選擇合适的“治療”手段。

檢查室不僅一間房間,整個四樓被布置成了一個小型的醫院。七八位貓靈族的醫生們給牧野做各項檢查,布爾托站在一旁陪着牧野。他并沒有很擔心地詢問醫生牧野的情況如何,只要牧野還有一口氣在,不管他的身體有多嚴重,他都可以治好他。精密的檢查進行了兩個多小時,布爾托這才把牧野抱回了房間。明天檢查的全部結果就可以出來,接下來就該布爾托上場了。

牧野的記憶還停留在他被布爾托強吻的那一刻,所以當他醒過來發現自己枕在布爾托的腿上時,他一時有些恍惚。對方抽出了腿,下了床,牧野看着布爾托進了浴室。這一覺他似乎睡了很久,可是他卻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他從來都不想知道布爾托是什麽身份,只是最近布爾托的一些舉動常常會讓他心生疑惑,怎樣的人可以把別人輕易弄暈而又沒有任何不适的感覺?

正疑惑着,布爾托出來了,手上多了一塊熱毛巾。緊接着,牧野的臉上就感覺到了溫暖。壓下心底再次湧上的異樣,牧野伸出手去拿毛巾,卻被對方阻止。被握住的手也被擦了,牧野看着布爾托返回浴室,心情複雜極了。

牧野沉默,布爾托比他更沉默。給牧野擦了手臉之後,布爾托就出去了。牧野也沒有起來的力氣,他很虛弱,胃部又很明顯的在痛。門開了,一人端着碗進來,牧野勉強撐着自己坐起來,不想讓這個人扶他起來。不過牧野的抗拒在布爾托的面前不堪一擊,布爾托毫不費力地就讓牧野靠在了他的懷裏,然後從那碗黑乎乎的湯汁裏舀起一勺,喂到牧野的嘴邊。

“這是什麽?”聞起來比中藥還可怕。

“治療需要的東西。喝了。”布爾托不許牧野在這個時候“挑食”。

避無可避,牧野無奈地雙手捧住碗:“我自己喝吧,不要勺子。”

布爾托的手還保持着喂食的動作,不過幾秒鐘後,他把勺子裏的藥汁倒回碗裏。這藥很難喝,一口氣灌下去确實比一勺一勺喝來得輕松。

等到藥汁不燙嘴了,牧野屏住呼吸一口喝下。當藥汁進入嘴裏時,牧野差點忍不住吐出來。太難喝了。比中藥還要難喝百倍!好不容易把藥汁全部喝下,牧野捂住嘴,只覺得胃部一陣灼燒。布爾托拿過碗放到床頭櫃上,再次揉按牧野的胃部,這個藥會對牧野的胃部造成一定的刺激。見牧野遲遲捂着嘴很難受的樣子,布爾托拉下牧野的手擡起他的下巴,低頭。

“唔……”牧野全身都在和難受的胃部抗争,根本沒有力氣推開布爾托。當布爾托終于放開他時,牧野感受不到胃部的難受,只覺得自己呼吸困難。他并不知道,對他的渴望異常強烈的布爾托只能用這種方式來緩解。在他痊愈之前,布爾托不會碰他。

布爾托拿着空碗離開了,牧野窩在床上摸上自己微種的嘴唇,對目前他與布爾托的相處狀态感到一絲惆悵與無措。他沒有力氣再去與布爾托針鋒相對了,他只想平平靜靜地走完最後的日子。至于布爾托說的他不會死……牧野始終沒有當真。他自己的身體他最清楚,他越來越虛弱,每天他都能從鏡子裏看到一張憔悴異常的臉,他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死亡。

門再次被打開,牧野擡眼,布爾托手裏的碗換了一個。牧野聞到了粥的味道,可是他現在沒有胃口吃。不過,牧野的身體現在并不屬于他,或者說,在他遇到布爾托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屬于自己了。布爾托不會允許牧野不吃東西的。一碗加了特別藥物的粥被布爾托全部喂進了牧野的肚子裏,盡管牧野到最後吃得非常艱難,布爾托還是讓他全部吃了下去。在牧野吃完之後,布爾托又抱着他進浴室裏泡了個澡,之後在布爾托的撫摸中,牧野陷入了昏睡。在意識遠去之前,牧野很想對布爾托說:“不要再這麽做了,讓我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離開吧。”

牧野睡着了,布爾托在他胃部揉按的手這才拿開。有人敲門,布爾托給牧野蓋好被子起身離開,他還有很多事情需要準備,他必須确保牧野可以順利地熬過治療的痛苦,絕對不能出半點的差錯。

虛弱地坐在窗臺邊,牧野盯着窗外天空中自由飛翔的白鳥。身體在持續的虛弱中,現在的他別說像鳥兒那樣自由地呼吸外面的空氣了,他就連走出這棟他還不知道長得什麽樣子的宅子都很困難。只不過,這并不是他坐在這裏發呆的最主要的原因。

擡手摸上自己的嘴,此時的牧野心裏是深深的困惑,是對某個他厭惡至極的男人的困惑。自從他生病被帶到這裏來之後,那個人對待他的态度讓他一天比一天困惑。那個人本身并沒有任何的變化,仍舊那麽冷冰冰的,寡言少語。變的是那人對待他的方式。除了總是強吻他之外,那個人沒有再強迫過他做那種事。這還不是最讓他感到奇怪的。如今那人對待他的态度總會讓他産生一種錯覺,一種,那個人其實是喜歡他的錯覺。

想到這裏,牧野搖搖頭。他都快死了,還糾結什麽風花雪月。只是……牧野對自己嘆了口氣。只是,他發現自己對那個人的厭惡與憎恨在逐漸減少。難道是因為他快死了,所以對所有的恩怨情仇都看開了嗎?為什麽突然變了呢?僅僅是因為他病了?他不認為那個人是那種會關心誰的人。可是這段日子以來那人對他的舉動無一不透出對他的關心。

尤其是每次他胃痛的時候那個人一定會在他的身邊,一定,會為他揉按胃部。而最近這幾天,那個人會在他每次疼痛過後吻他,有激烈的吻、有纏綿的吻,每一次都吻得他忘記了之前的疼痛折磨。有時候他甚至以為下一刻那個人就會把他壓上床做那種事,他能明顯得感覺到那人可怕的欲望。不過每一次那個人都忍住了。又對自己嘆了口氣,牧野把腦袋埋在雙腿間,剪不斷理還亂,他快要死了,為什麽不能讓他平平靜靜地離開呢?捂住隐隐作痛的胃,牧野的耳邊又響起那人堅定的話語:“你不會死。”

他不會死嗎?牧野苦笑。看看自己已經開始浮腫的手,牧野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酸澀。聽說癌症病人到了晚期全身都會浮腫。他胃痛的頻率越來越高,好幾次他都哀求那個人給他止痛藥,可那個人卻一次次狠心地拒絕了他。那個人是要以此來折磨他的抗拒,還是……不想讓自己深入想下去,牧野從窗臺上緩緩下來。

扶着家具和牆,牧野走到門邊打開門。除非布爾托抱他出去,牧野從未一個人單獨離開過卧室。在卧室外站了兩分鐘,牧野朝他認識的方向走去。沒有下樓,牧野打開他路過的一間間房間,他想找筆還有紙,他才想起來他還沒有留下遺囑。不過令他失望的是這一層的房間要麽空着,要麽堆放着雜物,似乎只有他那間卧室是精心布置過的。

靠着牆休息了半天,牧野強打起精神上樓。布爾托很可能在樓下,他現在不想見到那個人。走兩步歇一歇,牧野很困難地上了樓。靠着欄杆又休息了很久,牧野繼續一間間尋找。終于皇天不負苦心人,當牧野打開三樓最邊上的一間房間時,他笑了。這間屋子裏的擺設明顯是書房,他看到了書桌上的筆筒,有了筆,紙就更好找了。

關了門,牧野喘着氣走到桌邊,接着,他愣住了。書桌上有一個相框,牧野伸手拿起來,呼吸有些不穩。相框裏的人,是他。是他來到這裏時有人給他拍的。照片上的他窩在客廳的躺椅裏正看着窗外的風景,有人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拍下了這張照片。會是誰?牧野第一個想到的是那個冰冷的男人。但他又立刻在心裏搖頭,那個男人會做這種事嗎?他無法把那個男人和偷拍這種事聯系在一起。

心緒混亂地放下相框,牧野環視這間書房。有他的照片,有……這時候他才發現書櫃裏幾乎沒什麽書,而書櫃的門上貼着很多張紙。牧野走過去取下一張,紙上是一些數據,牧野看了看,原本就慘白的臉頓時蒙上了一層陰影。這是某種化驗單。腦中閃過一個念頭,牧野把書櫃門上貼着的所有紙張都扯了下來,然後他在一張化驗單下發現了一句話:胃癌晚期,癌細胞已擴散至肝髒、胰髒和淋巴。

紙張散落在了地上,雖然化驗單上沒有署名是誰,但牧野知道,這是他的化驗單。這些單子都是他的化驗報告。之前的猜測變成了事實,盡管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可在得知真相的這一刻,牧野的大腦還是瞬間成了空白,連呼吸都幾乎要停止了。胃癌……晚期……擴散……

有人大力地推開了門,看到進來的人,牧野很佩服自己竟然還可以如此平靜地問出:“我,還有幾天好活?”

來人看了眼散落在地上的檢查單,大步走到牧野跟前彎身要去抱他。牧野攔住了他,仰頭,仍是很平靜地問:“布爾托,不要再瞞着我了,告訴我,我還有幾天好活?”

“你不會死。”布爾托略顯不悅地抱起了牧野,轉身要走。

牧野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把揪住布爾托的衣服,大聲喊:“告訴我!”

布爾托的腳步停下,低頭看着激動起來的牧野。藍色的眸光閃了閃,布爾托轉過身。他身後的門關上了。就在牧野以為布爾托會回答他時,書房的窗戶在沒有任何外力的情況下突然自行打開。屋外的風瞬間吹了進來,書桌上的紙張亂飛,地上的那些檢查單被大風卷了起來。牧野被這突來的變故給吓了一跳,而布爾托卻似乎要給不信任他的牧野一個教訓。他走到窗前,抱着牧野輕松地跳上了窗臺。

“啊!”牧野的雙手因為極度的恐懼用力摟住了布爾托的脖子。“布爾托!”牧野的驚叫回蕩在整個天空。

耳邊是呼呼的風聲,牧野的心髒快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他的眼睛瞪到了極限,喉嚨在超出人類承受能力的恐懼中發不出半點的聲音。布爾托抱着他從窗臺跳了下來,自由落體的身軀以光一般的速度向下方的樹林墜落。風吹起了牧野的衣服,吹亂了他的頭發,卻吹不走他心裏幾乎要被吓傻了的恐懼。速度越來越快,眼看要落入林子了,牧野本能地緊緊閉上眼睛用盡全力抱住毫無半點反應的布爾托。他是在等死,但這一刻他發現自己對摔成肉泥沒有任何的興趣。

突然,風停了,一切都在一瞬間停止了。心髒因為慣性又向嗓子眼處提了提,然後落回了它原本的位置。牧野劇烈地喘息着,他的耳邊是一人沉穩的心跳聲。還沒反應過來的他又聽到對方堅定的話語:“你不會死。”

牧野緩緩擡起了頭,額頭上是被吓出的冷汗。被吓得差點失明的雙眼在朦胧中只看到一雙藍藍的眼睛。那雙眼睛正冷冰冰地注視着他。不知過了多久,眼前明亮了。牧野向上看了看,然後又緩緩地轉動脖子向下看了看,最後,他又更緩慢地擡起脖子看向那個冰冷的人,牙關打顫地問:“你,到底,是,什麽,人?”什麽人可以懸浮在半空中?什麽人可以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又猛地剎車?

布爾托的身體緩緩上升,他沒有回答,雙眼一直凝視着牧野。牧野不由得又抱緊了布爾托,心跳加速地扭頭往下看,他離地面越來越遠了。要不是還有一點求生的欲望,吓得早已四肢發軟的牧野絕對抱不住布爾托。

重新回到了那間書房,牧野沒有等到布爾托的回答,他被對方抱回了卧室,然後被逼得喝下了一碗味道詭異的藥汁和一碗加了料的粥。牧野這次很配合,非常配合,用了比他平時快一倍的時間喝了藥、喝了粥,而且在布爾托帶着怒火地強吻他時,他也沒有掙紮。

“睡覺。”把牧野按倒在床上,布爾托并不打算留下來。

“你……”牧野還沒有從剛才的恐懼中緩過來。他抓住了布爾托的手,臉上是急切。布爾托彎身,一手撐在牧野的身旁,一字一句地冷冷地說:“不許再懷疑我。”接着,布爾托拉上被子,并沒有解釋的意思,并帶着明顯的怒火地狠狠地“淩虐”了一遍牧野的唇。

離開牧野紅腫得都有了血絲的唇,布爾托把牧野的手塞進被子裏,轉身離開。打開門時,他背對着驚魂未定的牧野說:“我會解釋,但不是現在。”說完,他關門離開,牧野瞪着房門久久無法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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