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這世上除了聚散離合, 就再也沒有別的了。」——蒙哥馬利《綠山牆的安妮》

兵荒馬亂的兩天過去。

高考正式結束。

與之一起結束的,還有這屆高三生漫長的十數年苦讀生涯。

初蘿和江熾不在同一個考點。

不過,一會兒回家總歸能見到。

倒是安妮, 自從江熾醒來之後,初蘿沒能再聯系上她,無論是問候還是道歉, 消息全數石沉大海。

可能安妮是在責怪她那麽長時間沒找她,休學也沒有和她說。

初蘿想當面和她好好解釋一下。畢竟, 安妮是她唯二的朋友了。

但她這幾個月都沒回過學校, 也就只有領準考證時回去一次, 安妮剛好沒在教室裏, 沒看到人。她便一直沒能找到機會。

現下, 她會不會也在這個考場呢?

初蘿站在陽光下, 站在湍急人流裏, 站在無數張年輕面孔間,抿着唇, 焦急地四處張望着,試圖搜尋到那張熟悉面孔。

考生熙熙攘攘,三三兩兩地從她身邊經過。

各種聲音也跟着穿過鼓膜,傳入耳中,又很快消散。

“這次文綜還蠻難的。”

“時間來不及,歷史大作文我都瞎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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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英語也難啊, 閱讀理解講什麽AI和科技的,都是陌生詞彙。看不懂。”

“……”

初蘿站在考點門口, 一直到人群散盡, 也沒能找到安妮,只能恹恹作罷。

想了想, 她從書包裏摸出手機,開始打字。

初蘿:【安安,終于考完啦!你怎麽樣?還順利嗎?】

沒回複。

初蘿:【你後面有沒有空呀,要不要來我家玩?】

等了又等。

依舊沒回複。

她頹然地嘆了口氣,感覺有點冷,縮了縮脖子,發出最後一條微信消息:【那我們畢業典禮見吧。真的對不起,拜托你不要再生氣啦QAQ】

……

夏日,北岱和南方一樣,草木葳蕤。

但落日時分,殘陽如血,給萬物都鍍上了一層朦胧的光暈,竟然也平白顯出幾分凄清意味。

回到家。

初柘還沒下班。

初蘿放下東西,習慣性地上樓去找江熾。

她人很瘦,伶仃孱弱,腳步也輕,像生了翅膀的蝴蝶,悄無聲息地就到了上疊門口。

江熾家沒有關門,只是半掩着。

冷氣從門縫裏鑽出來,簌簌作響,引起一陣戰栗。

初蘿怕冷,打了個寒碜,将手縮進袖口。頓了頓,尚未來得及推門進去,複又聽到裏面傳來陌生的聲音。

“……謝謝阿姨,真的不用客氣啦。改天我再來探望阿熾。”

女生聲音很明亮。

初蘿踟蹰幾秒,猝不及防,便與拉開門的陌生女生對上視線。

她怔忪半秒,動了動嘴唇,有點木讷,“啊……”

女生倒是很快反應過來,語笑晏晏地開口:“是初蘿吧,你好呀。我之前在學校見過你。我也是北岱一中的,比你們高兩屆,算是你和江熾的學姐。”

“……”

學姐?

學姐怎麽會在這裏?

初蘿愣了許久,表情有點不知所措。

直到這個學姐離開後,她被林英拉進江家客廳,才聽林英說了來龍去脈。

“……說是考了新聞系,這兩年不是冬奧嘛,一直跟着在跑雪上運動的新聞之類的。之前……阿熾沒受傷的時候,也在滑雪基地見過幾次,所以今天特地來給阿熾加油的。我看兩人好像還蠻熟的,蘿蘿你沒見過她嗎?”

初蘿搖搖頭。

林英笑了一聲,聲音壓低,和初蘿說悄悄話:“剛她推了阿熾出去轉了一圈,我猜是給阿熾表白去了。”

她語氣有些促狹。

初蘿:“……”

高考結束這種狂歡時刻,塵埃落定,少年少女們互相表明心跡,于開明的父母而言,似乎也是值得津津樂道的浪漫。

林英和江叔叔一向奉行自由教育,并不會幹涉太多、非要對他指手畫腳。

在初蘿印象中,林英唯有一次主動同江熾說過什麽。

就是在這裏,這個家裏。

她站在客廳中央,聽到林英暗示江熾,要把她當成親妹妹一樣,而不是發展成別的什麽關系。

為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初蘿和江熾、和江家,都保持着尴尬的關系,不複少時那般親密。

哪怕是上下層的鄰居,共用一扇大門,也盡可能将來往減少到最低。

當時,初蘿心裏皺巴巴的,藏不住委屈和難受。

現在呢?

現在她該怎麽辦?

江熾他……答應學姐了嗎?

林英沒看出初蘿的心不在焉,随便聊了幾句,拎上包,準備出門去買烤鴨。

本來,兩家說好一起出去吃個飯,慶祝兩個孩子高考順利結束。但商量了一下,又怕到時候出結果不是很好,弄得兩人負擔太重,幹脆把聚餐時間放到出分數之後。

考得好,自然要辦謝師宴。

考砸了也沒關系,就當暑假前的家庭聚餐。

當中這幾天,江熾要繼續去複健,初蘿可以自己安排,休息、或是和同學朋友出去玩。

“咔。”

關門聲在玄關處響起。

整個屋子安靜下來,陡然陷入一片死寂,再沒一點人氣。

初蘿雙手抱着一杯溫水,目光頻頻望向江熾房間方向,無意識地摩挲着玻璃杯壁,整個人如坐針氈。

她不住地思索着,江熾到底是怎麽回答剛剛那個學姐的?

漸漸地,暮色隐入天際。

日落西山,天色将晚。

在某一瞬間,初蘿終于下定了決心。

她不能再這樣躊躇不前了。

江熾好不容易醒過來,他好不容易才回到她身邊。不管怎麽樣,至少,至少應該将自己的心裏話告訴他。

如果去年,江熾死在那場車禍裏,她甚至都不會有機會再開口。

這本來就是奇跡,是偷來的,更應該珍惜。

要不然,連上帝都會怪她不争氣吧,會覺得她暴殄天物吧?

萬頃勇氣湧遍全身。

初蘿猛地站起來,放下水杯,連鞋都顧不上換,踩着拖鞋,“蹬蹬蹬”跑下樓去。

一分鐘後,她手裏拿着一只星星瓶,氣喘籲籲地回到江熾家客廳。

剛好,江熾從卧室出來。

兩人猝不及防地對上了目光。

江熾見到她,眼睛裏漾出一抹笑意,語氣一如既往地溫和,“蘿蘿?從哪裏過來的,怎麽跑這麽急?”

頓了頓,又說:“還沒來得及問你考得怎麽樣呢。今天還順利嗎?”

這會兒在家,江熾沒有坐輪椅,只右手拿了拐杖借力。

他已經換了家居服,純棉的淺咖色短T,整個人看上去俊俏卻柔軟,氣質也顯得溫潤如玉,像小說裏走出來的一樣,不似凡人。

初蘿還在大喘氣,臉頰漲得通紅,撐着牆,說不出話來。只能先擺擺手,再點點頭。

兩人從小一同長大,默契十足。

簡單兩個動作,江熾已經能體會到她的意思。

“那就好。”他點頭,“你先坐着休息一下,應該快要吃晚飯了。”

初蘿是家裏人,并不是需要特別關照的客人。

說完,江熾便繼續往廚房走去。

下一秒,初蘿卻已經風一樣跑到他身邊。

氣流将江熾的衣擺微微帶起,宛如獵獵作響的軍旗,吹起夏日的號角。

在江熾有些愕然的表情中,初蘿将手中的星星瓶塞到他懷裏。

“阿熾,送給你。”

她低聲說。

江熾頓了頓,垂眸,又确認一次,“給我的?”

初蘿點頭:“嗯。畢業快樂。”

這是份遲到了很多年的禮物。

從小學畢業,到高中畢業,經過了漫長的光陰歲月、四季更疊。

現在,它被重新加工,賦予了新的意義。

初蘿抿了抿唇,攪着手指,無措不安地看着江熾。

生怕他沒發現其中的秘密。

又害怕他發現了,卻無情拒絕。

江熾卻像是與初蘿心有靈犀似的,只是遲疑數秒,便在餐桌邊拉了張椅子坐下,拐杖放到一邊,長指抵在瓶口,将她的星星瓶打開。

“蘿蘿,現在就可以看嗎?”他問。

初蘿的臉比剛剛更紅,仿佛馬上就要燃燒起來。

她沒說話,低垂着眸,用力點點頭。

前方,江熾輕聲笑笑,先在餐桌上的果盤裏抓了一顆黑糖話梅,遞給初蘿,示意她随意一點,別傻站着。

接着,才從瓶子裏面摸了幾個折紙星星出來。

最上層那幾個,是之前他折給初蘿的,接口全是拿膠水粘上的,還有膠水痕跡殘留,一眼就能辨認出來。

現在,粘住的地方全部被人小心翼翼地揭開了。應該是重新折過一遍。

桃花眼微微眯起。

江熾拆開了那個折紙星星。

見狀,初蘿不由得屏住呼吸,指甲已經掐進手掌心,依舊毫無知覺。

她無暇感知疼痛,全身心都關注着江熾的一舉一動。

江熾将那張長長的紙條拉開。

折痕裏面,寫了四個字。

——【我喜歡你。】

少年臉上的笑意驟然加深。

他看向初蘿,喊她:“蘿蘿……”

初蘿害羞得側過臉,潛意識裏又有點不想落入下風,試圖嘴硬,“你知道就行了……反正、反正,反正喜歡你的人很多,你……我也不是一定要……”

越往後,越是磕磕絆絆,到底是漏了怯。

她十分懊惱。

應該再準備得更充分一點的。

要不是聽說今天有學姐給江熾表白,她也不會腦袋一熱,什麽都沒想,什麽都沒有醞釀,就這麽洩了底。

而且,自己還穿得那麽随便。

初蘿眼圈發燙,敗下陣來,讷讷,“……算了,阿熾,你就當沒有聽……”

“好啊。”

江熾驀地截斷她的未盡之言。

初蘿愣了一下,“好什麽?”

江熾還是笑,擡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發。

“談戀愛吧,蘿蘿。”

“……”

心髒裏裝滿了蝴蝶。

此刻,它們振翅高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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