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蘇遠夢的眼神只凝滞了一秒, 呼吸也只紊亂了一秒。一秒之後, 他不但沒有平靜下來,反而在眼中露出一絲驚慌,并且将驚慌放大了。
“林、林醫生。”他垂在身側的手握緊成拳, 緊張地問:“我的DNA檢測結果怎麽樣?我是不是生病了?”
要不是場合不對, 林靜簡直要給他鼓掌了。
這反應, 夠快的。
俗語常說, 眼睛是心靈的窗口, 因為眼神是會傳達情緒的。很多人雖然表情控制住了, 但是眼神卻能洩露真正的想法,就像演員經常在演哭泣,眼中卻沒有悲傷一樣。
眼神很難騙人。有些人, 為了不讓自己的情緒洩露, 就會把目光放空,掩飾住真正的情緒。
林靜沒想到,一秒之內,蘇遠夢不僅能把真正的情緒掩飾住,還能猜到她的意圖,反過來放出驚慌的神色,把話題引開了。
他知道, 她話只說半句,是詐他的,所以反過來套她的話,想借着她的口, 說出他想要的事。
例如,他不是人妖混血之類的。
林靜嘴角勾了勾,算是笑了:“蘇總,你不用緊張,我只是例行通知而已。你的DNA鑒定報告出來了,有時間記得去玄學局拿。需要本人親自去,帶證件,簽字取走。”
“好的,勞煩林醫生親自提醒了。”蘇遠夢臉上還帶着笑,暗中卻咬緊了牙齒。
這個女人,竟然戲弄他!要不是他反應夠快,現在已經中招了!
林靜再度扯了下嘴角,算是笑了,回歸正題:“沒事,就是順便通知一句而已。對了,聽說蘇總要見我?有什麽事嗎?”
經過方才那一下,蘇遠夢已經清楚,別說設計她,就算想從她嘴裏套話,都不可能。
他在臉上擺出個溫文又哀傷的表情,難過地嘆了口氣:“我本來想問問小語有什麽遺言,但是現在人都沒了,問遺言,也沒有什麽意義了。林醫生,早知道小語會想不開,我會請你別救她。”
“是嗎?那蘇小姐可真是要感謝你這個好哥哥了。”林靜笑着說,将“好哥哥”三個字咬得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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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遠夢也笑得意味深長,兩人同時感覺到話不投機半句多是什麽意思。
林靜覺得,再交鋒下去索然無味,幹脆轉身而去,而且是拉着楚明淵的手走的。
楚明淵本來要跟蘇遠夢說些事情,被她的手一抓,就給忘了,全身心都在那只微冷又柔軟的手上。
久違的觸感讓楚明淵非常恍惚,離開太平間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低聲問:“怎麽了?”
“回辦公室再說。”林靜拉着他只是走。
楚明淵就乖乖地不說話了。分手之後的每一次觸碰,都是命運給的奢侈禮物,他要好好珍惜。
林靜将他一路拉到辦公室,将門關上,轉身就問:“這次命案的買家名單,能不能給我?”
她想要名單?楚明淵問:“你發現了什麽?”
“不是案子的。”林靜說,“不過,我覺得這個案子進展到這個地步,你要繼續追查、要暫時結案,都是可以的。”
案子既然牽扯到妖族,還有蘇家的人牽扯進來,就不會只有表面看起來那麽簡單。但僅僅一個口子,露出冰山一角,就想撕開半個地獄,是不可能的。
得找機會。
例如,現在就結案,麻痹對方,讓對方以為玄學局就這點本事,不敢惹青丘集團。對方也會安分守己一段時間,覺得風頭過去了,才會繼續“做生意”。
又或者,緊咬着不放,讓對方像這次一樣,不得不抛出一個又一個替死鬼。等到對方手裏再也沒有替死鬼的時候,就能抓住對方了。
不過,這些都不是林靜想讨論,楚明淵清楚。
他不做聲,索要原因。林靜頓了頓,也只能說出來:“我覺得,這個世界的半妖們,絕大部分不健康。但是我手上只有兔妖洛詠和蘇笑語兩個數據,不能支持這個結論,我希望有更多的數據作為支撐。如果理論上确定,我希望動員更多半妖,來一附院做檢查。”
楚明淵的手不覺收進風衣的口袋裏,抿了抿嘴唇,才問:“絕大部分的半妖,不健康?”
“不能說百分百,只能說誘發重大疾病的可能性,比一般的妖怪要大很多。就像人類的近親結婚,你不能說他們生下的孩子百分百是畸形兒,中間或許也有天才兒童。但是毫無疑問,絕大多數近親結婚生下的孩子,遺傳病的幾率大大增加,也确實比一般孩子容易生重大疾病。”
“半妖,也一樣。”
楚明淵的聲音裏有一絲異樣,微弱得不能被人察覺:“怎麽一樣?容易生病嗎?”
“目前看來是這樣的,但是樣本數量不足,我還不能确定。所以,我需要樣本。”林靜不大确定,“這樣違規嗎?”
“不算,明天我把名單拿給你。”楚明淵搖頭,“只是這些買家都已經死了,你要怎麽獲取樣本?”
“血脈、基因,都是會流傳給直系親屬的,分析情況之後,我會勸說他們的直系親屬來做檢查。只要有人來,有人确診,就會有更多樣本,即便是遺傳病,治愈的可能性也會更大。”
楚明淵的嘴唇動了動,似乎還想問什麽,但他眼中閃過一絲猶豫,還是忍住了。他站直了身體:“你是挂職的法醫,把名單給你,不算違規。”
林靜點點頭,兩人之間的空氣就沉默下來了。楚明淵知道,這一次的相處時間又到了,他不想她為難,主動告辭。
“玄學局還有事,我先回去了,名單我會掃描發給你的。”
林靜點點頭,楚明淵便離開了。
開車走在城市的道路上,燈光明明滅滅,照在楚明淵臉上。
說了那些話,他以為自己會後悔,可沒想到,他竟然只是後怕。
充滿了後怕。
但話出口如覆水難收,就随它去吧。
楚明淵握着方向盤的手,微微顫抖。他盡力将心思收回來,思考案情,下一個紅燈時,他拿起手機,給局長發了條信息。
他是局長一手帶出來的督察,兩人之間默契十足。一收到信息,局長就把消息記錄給删了,然後打電話去特別行動隊。
“楚明淵人呢?鬧出這麽大的事,讓他趕緊過來給我做報告!”
在特別行動隊值班的最大領導是鳥窩頭,差點被該退休的座機電話噴得頭發亂飛。他哆哆嗦嗦地應了,挂了電話,一整個辦公室裏的隊員都看了過來。
“老張這是,寶刀未老啊,看這中氣十足的。”一個巡察悻悻地說,“怎麽?驚動上頭啦?”
“能不驚動嗎?抓了蘇家的千金,剛審完人就送急救了,救回來又給自殺了。這要是處理不好,不知道多少人以為咱們折辱人家嬌小姐。”
“咚咚說蘇笑語遺體還沒送到太平間呢,蘇遠夢就來了,蘇家肯定跟局長打電話了。”
“說不定還直接捅到部裏去了。”
直男們的腦補能力也不是蓋的,等楚明淵回到辦公室,鳥窩頭等幾個就沖上來。
“老大,局長打了十幾個電話,要你趕緊給他個交代!”
一個電話就成了十幾個。
楚明淵就知道事情經過這群唯恐天下不亂的人一過,就得鳥槍換大炮,變成另一個樣子。他點點頭,并不多說,直接往局長辦公室去了。
全體特別行動隊隊員,對他報以深切的同情目光。
半個小時之後,楚明淵回來了,在大辦公室裏就只有一句話:“燈籠街的分屍案,可以結了。”
“啊?”隊員們急得跳起來,“可是老大……”
楚明淵卻沒有給機會他們“可是”,直接回他辦公室去了。
大辦公室裏靜了片刻,又開啓了豐富的聯想。
“這事果然跟蘇家有關,不然老張這麽快要結案幹什麽?”
“蘇家挺牛逼啊,不知道咱們叫衙內隊?這點本事就想壓下去?”
“老張的話還是要聽的,別讓老張難做人,老張也幫咱們擋了不少事。”
“知道,但結案是一回事,跟蘇家這梁子是結下了。蘇家不會以為他們真的能逍遙法外吧?醒醒,不是封建舊社會了,現代社會,法網恢恢。”
“行啦,都小聲點。”鳥窩頭出來打圓場,“老大的決定有他的道理,別讓他為難,咱們想想怎麽結案吧。”
燈籠街那個分屍案,要結案也容易。主要案犯全都抓到了,主謀策劃兔妖白怰,組織執行的是狼妖以及其手下,買賣同時入罪,但所有的買家都已經死了。現在要做的,就是把證據準備好,移交檢察院,在官博出警情通報。
蘇家上下拿到的消息,比警情通報更快。
“……嫌疑人蘇某語在送往醫院後自殺……”蘇遠夢重複着這句,嘴角微微翹起:“怎麽?嫌疑人自殺,玄學局一點表示都沒有?”
“有,聽說以楚明淵為首,相關巡察全都停職一個月,全局通報批評。”
“小語一條命,真是便宜楚明淵了。”蘇遠夢又問:“幾個老的怎麽說?”
“老爺子沒有說什麽,大伯公哭了幾場,給十九小姐準備葬禮了,也沒多說。五叔公、三叔公……”助理遲疑了一下,才說:“剛剛還叫了三個嫩模去郊外的球場去。”
“哼!當初拼命排斥現代社會,現在還不是對現代社會的一切着迷,還學人打高爾夫!”蘇遠夢将報告丢在桌面上,叮囑:“告訴三叔公和五叔公,生意的事,小語已經用命把事情遮擋過去了。這種事,不允許有下次,否則的話,玄學局要抓他們,我也只能把他們送過去。咱們家族上下幾百口,不能因為他們倆一時私念,就全都賠進去,又回到妖界封閉着,過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
“是。”助理躬身。
蘇遠夢的話,如實傳到了兩個老爺子的耳朵裏。
五叔公先說了一句:“知道了,你回去吧。”
等蘇遠夢的助理走遠了,他才将三叔公松開
剛一松開,三叔公就猛地轉身,一杆子打在柱子上。
“喀拉……”遮陽棚兒臂粗的不鏽鋼柱子,瞬間就彎了。
“呸!他以為自己是個什麽東西?得老二器重,還真以為自己能繼承青丘集團?要我們幾個老的看他的臉色過日子?沒有我們幾個老的拿修為坐鎮,人族早把他生吞活剝了!”
一向沉穩的五叔公臉色也不好:“他以為拿蘇笑語的命來洗,就能洗刷他身上的嫌疑?”
“哼!他以為自己洗得掉?就算蘇笑語的遺言是真的,那也只能證明蘇笑語不是純血,關他什麽事?”三叔公罵道,“說什麽D……D什麽技術,我看就不能信!那個姓林的女醫生,和蘇遠夢私下見過好幾次面,誰知道是不是他的女人?”
“唉……”五叔公沉吟嘆了口氣:“他現在确實是老二最器重的孫子,至少明面上,咱們不能跟他作對。他三叔公,我看咱們就忍一忍吧。什麽賺錢的法子沒有?要用這個?咱們拿分紅,日子也一樣潇灑嘛!”
兩人正說着,一個球童走來,報道:“五叔公,燒烤已經準備好了,三個嫩模也檢查妥當了,沒有任何問題。”
“好。”五叔公的表情登時放晴,将球杆随手丢給球童,就往燒烤區去。
三叔公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啐了一下,咬牙罵道:“蠢貨!就知道睡女人!青丘集團再好,是咱們當權嗎?拿分紅,哼!說得好聽,還不是白拿錢。這世上,飯可以白吃,錢誰會給你白拿?拿了老二家的錢,就要聽老二家的話,堂堂一個叔公,爺爺輩的人,被孫子派人來訓成個狗樣!現在不想法子自己掙錢,以後還不得被蘇遠夢當孫子罵!”
遠去的隊伍中,球童抱着球杆,努力忍着要回頭的沖動,小聲說:“五叔公,三叔公好像在罵你呢。”
“随便他罵,罵得起勁,做事才沖動。”五叔公背着手,慢慢地踱步,十分悠閑。“他還以為,蘇遠夢那麽謹慎的個性,真的會不管不顧,派個助理來當衆罵我們幾個老頭子?”
球童一臉迷惑:“啊?難道不是嗎?”
五叔公回身,捏捏她嫩得出水的小臉,笑着說:“你啊,要跟在我身邊做事,要學的事情還多着呢。蘇遠夢早就想教訓我們幾個老頭子了,又拉不下臉,怕被人說沒良心,對叔公下手。剛好出了案子,他可不就迫不及待地将我們拉下水麽。”
球童仿佛因為他的撫摸,渾身陣陣顫栗,細聲軟語地應着:“蘇總是故意去玄學局,想把事情捅出來。”
“當然是故意的,他早知道狼妖幹的生意是我們倆默許的,還給我們倆上貢,準備投靠我們倆。更知道我們手下的生意,不止這一樁。那小子,膽小,不如他親爺爺心狠手辣,只能搞些陰謀詭計,想借玄學局的手把我們鏟除了。老三膽大人蠢,讓他沖在前面,等他把責任兜了,我就能把生意接過來了,到時候……”
他輕輕笑了,看着滿臉紅暈、陣陣輕顫的球童,他的心也躁動起來。
這小東西太勾了……
五叔公腳步一轉,先帶着球童去了休息室。
這天晚上,所有的消息散出去,又重新回到了楚明淵手裏。
他在指尖搓出團火,将報告瞬間燒成了灰燼。
淡藍色的火焰一閃即逝,照亮了他的眼。
他确實是把燈籠街分屍案結了,但是,他可沒說,肉聯廠的分屍案,也跟着結案了。
“咱們慢慢來。”他喃喃地說,忽然轉頭看了一眼窗外孤冷的月。
這個時候,她在幹什麽呢?還在醫院忙着,還是已經回到了家裏,跟……她那個人在一起?
她答應的聚一餐,還算數麽?
作者有話要說: 楚督察:我什麽時候能見狐貍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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