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皓月千山

高漸離溫暖的唇在瑾娘額頭和臉頰上徘徊。他是這樣溫暖,比之嬴政, 比之整個鹹陽宮都來得溫暖,仿佛是這世上瑾娘唯一的依靠。瑾娘伸長手臂抱住他,攥緊他的衣裳,高漸離的胡須刮得她皮膚發癢,也許這種觸感來得太過真實鮮明,故而可悲。她的眼淚溢在眼眶裏,卻落不下去。

“你住在哪裏?”瑾娘吸了吸鼻子,勉強用平靜的說道,“我扶先生回去。陛下剛走,宮裏還亂着,今晚我就是不回去,也不太礙事。”

她的暗示已經很明顯了,如果高漸離的眼睛還能看到的話,他應該會看到瑾娘臉上的緋雲。瑾娘這句話的弦外之音是:沒辦法開房,那就去你家吧。

高漸離讷讷道:“我住在鹹陽宮後面的一處院子裏,荒僻得很,你就不要去了。”

瑾娘的語氣帶着些委屈:“先生可是在嫌棄我?”

“自然不是……”高漸離低頭摸索到被他推到一邊的築,撫摸上面的弦,築的顫音聽起來就像是哭泣一般,“瑾娘,我不想累你,你知道我是高漸離,我是荊卿的朋友,與他交情甚篤。荊卿刺秦之事,你也有所耳聞……”

瑾娘湊近高漸離,伸手把他手下的築再次撥到一邊,菱唇貼着他的嘴唇,深深吻上。聽他再這樣啰嗦下去,嬴政都該旅游回來了。花瓣從樹上紛紛落下,落在泥土上,落在兩人的衣襟上,落在猶自輕顫的築弦之上。時間仿佛靜止,卻又過得太快。瑾娘本來是可以和高漸離結成一對的,在宋子城,她家的酒館裏飲下合卺酒,被月老的紅線栓做一處。如今,卻連一個擁抱都要偷偷摸摸避開旁人。

秦宮裏的春天,教人感覺不到暖意。

在瑾娘的堅持下,她還是扶着高漸離回他的居處。一路上碰上些宮女宦官,都用驚異或促狹的眼光看着兩人,瑾娘不在意,昂首便走了過去。

高漸離依在瑾娘身邊低聲道:“瑾娘,你這樣做,越發讓我覺得,我欠你太多了,今生都沒有辦法還。”

“先生這說的又是哪裏話?”瑾娘不悅道。

他們走到了高漸離獨居的小院子裏。此處果真冷清,院裏長着野草,藤蔓沿着廊柱往上攀爬。瑾娘問道:“也沒有人來把這裏清掃一下?”

高漸離說:“有倒是有的,還是陛下派過來的人。我煩他們,像是過來伺候的人,我統統都趕出去了,日子久了,我住得地方也沒人敢來收拾,反正我眼睛看不見,幹淨與否都一樣。讓你見笑。”

瑾娘推門走進屋裏一看,室內果真狼藉一片,跟豬窩差不多。鋪上的被褥卷成一團,也不知高漸離晚上是怎麽在這裏安眠的。瑾娘嘆息一聲,蹲下身将被褥都鋪好,用手撫平整了。高漸離一直站在門口不動,好像他也不知道應當怎麽辦了,眼睛無神,手足無措好像是個被家長訓斥的小孩。

她垂下眼簾,苦笑了一聲。當真要如此而為?瑾娘想不透這個問題,但她也不再去想。她站起身來,走向高漸離,雙臂環上他的脖子。

“先生,你我本來是要結為夫妻的。”瑾娘說,将頭倚靠在高漸離胸前,“可惜到了今天這種境地,沒有辦法,索性只做一夜的夫妻,也勝過悶死鹹陽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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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覺到高漸離的呼吸在變得急促,可惜高漸離的眼睛依然渾濁無神,他曾有那樣漂亮的一雙眼睛,凝視她的時候,就像是拂過枝頭花瓣的風……瑾娘的心髒直跳,她咬住嘴唇,看見高漸離靠在門框邊發愣,于是學着從電影裏看來的調情橋段,拉過高漸離的手,放在自己系在腰間的絲帶上。絲帶發滑,系了一個簡單的結,只輕輕一扯就散了開來,黑色的帶子飄落,瑾娘的深衣散開,挂在肩膀上。

高漸離的動作依然僵硬,盡管看不見,眼睛在眼眶裏打轉亂瞟,手推拒着瑾娘的動作,卻似是終究舍不得放開。瑾娘見他這般,心裏有些着急。溫香軟玉在懷,扮什麽柳下惠?她攬着高漸離的肩,往屋裏走去。未曾想到的是,高漸離忽然推開了她,用力太大,瑾娘失去平衡,向後坐倒在地上,幸得用手撐住,手掌狠狠撞了一下,想必要留下淤青了,疼得她龇牙咧嘴。

高漸離神色驚慌,不僅沒有上來扶她,而是連連後退,直到退到牆角,再無去路,瑾娘還以為他癫痫犯了;他的身體顫抖,說話時,連聲音都變了調:“瑾娘,你走吧,我不能這樣做,我不能害你!求求你,快走吧!”

瑾娘不語,高漸離匆忙背轉過身去,連連念叨:“你我現在在鹹陽,不比宋子城,雖有夫妻之約,我亦不能這樣做,被人發現可是殺身之禍,你不知這宮裏有多少人盯着咱們……”像是念叨給瑾娘聽的,又像是在說服着自己。

瑾娘從地上爬起來,散開的衣襟還沒有整理,臉色陰沉,她突然覺得高漸離這幅模樣,好像是自己在強迫他一樣。她擡頭望向高漸離,見他滿面驚慌,偏偏又撇着嘴角,如同含有說也說不出的悲傷;瑾娘複又低下頭,什麽話都沒有說。過了許久,她才低下頭去,整理弄亂的衣服,把衣帶重新系好。

如果可以的話,瑾娘希望自己有個時光機器可以倒回去,讓剛才的事情永不發生。什麽情況?自己投懷送抱,竟然還被推開了?她覺得簡直比前世的大學文藝晚會上演奏鋼琴彈錯了音還要丢臉。她一言不發地走出高漸離的豬窩,踩過院中雜草時,她回頭看了一眼,發現高漸離扶着門框呆呆站着,目送她離開的方向,一行淚水從他失明的眼中滑落,挂在臉頰上,他卻渾然不覺一般。夕陽灑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睛裏一片空洞,像是相距千年,瑾娘永遠觸摸不到的幻影。

關于為什麽高漸離會把她推開,瑾娘其實已經有了一個答案,但是她寧願這個答案不是真的,因為她穿越過來,和高漸離相處這麽久,因為她愛他,就不願去想史書上所記載的,高漸離的結局……高漸離分明不是讨厭她,他是害怕真的發生了什麽之後,他們的命運就被緊緊牽在一起,再也無法割斷了。瑾娘心情沉重地踩着月影,踩着走廊的地板,走過秦宮的暮春。原來在這麽久的相處之後,瑾娘還是無法看透高漸離。這個男人本來與她有兩千年的隔閡,豈能是她一朝一夕就能接近的。難怪當時宋瑾的父親曾經跟她說,高漸離不是她所能近之。

如今,那個老人怕是也葬身火海了吧。

第二日,瑾娘正坐在廊下臺階擊築,卻用眼角餘光瞥到一個白衣人在附近踱步,流連不去。她手下仍不停,擡頭一望,見是高漸離拄着根竹杖站在那裏猶豫徘徊,還自以為沒有被瑾娘察覺。瑾娘嘆口氣,竹板将弦一撥,改奏一首網絡歌曲,音頻怪物的《琴師》,築音铮铮,瑾娘随弦動而歌。

若為此弦聲寄入一段情,北星遙遙與之呼應。

再為你取出這把桐木琴,我又彈得如此用心。

她以前也好奇,這首歌中的“你”又是誰,也許是個宮女,也許是個侍衛。而如今,瑾娘卻突然想到,這個“你”,或許也是個琴師,兩名琴師,相互照應,暗生情愫。宮裏的琴師,沒有琴瑟和鳴的浪漫,刀懸在她和高漸離的脖子上,相隔咫尺,也猶如天塹。

正彈着唱着,忽然聽到階下傳來的腳步聲,是華夫人滿面喜色地走過來,心情看起來簡直好得異常,就連聽見瑾娘唱(對她而言)怪腔怪調的曲子,都沒有像往常那樣罵一句“賤|婢”,反而只笑道:“盡彈些不中聽的曲。”

看見華夫人笑着跟她說話,瑾娘覺得自己看到了伏地魔在跟她賣萌,太驚悚了……華夫人扭着腰肢從瑾娘身邊走過去,瑾娘只覺得剛被雷打了一下。

高漸離聽到了華夫人說話的聲音,他大約知曉這夫人素來對瑾娘十分刻薄,一急之下也不顧忌,叫了聲“瑾娘”就拄着竹杖摸索着往走廊上走過來。

“先生?”瑾娘放下築站起身迎向高漸離,因為昨天的事情,她還有點尴尬,語氣也沒那麽熟絡。高漸離拄着杖站在廊下,低頭吭哧了一下,才佯作平靜道:“無事,聽到你的聲音而已……我……我就四處走走。”說罷,竟又慢慢離開了,竹杖一聲聲戳在地上,像是不安的腳步。

瑾娘目送了他一會兒,盤腿坐下擊築。琴聲一響,竹杖的聲音便止,瑾娘側頭望去,見一襲白衣躲躲閃閃藏在廊柱後,想來又是高漸離悄悄躲在那裏聽瑾娘擊築。明明關心,為何又不讓她知道?高漸離不可能再與她玩什麽傲嬌的把戲,想到這裏,瑾娘忽然把手中的築一推,站起身匆匆往鹹陽宮後面的院子走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老妖的《琴師》越聽越耐聽有木有!據說這首歌的主人公是琴師鐘儀,但一提到“琴師”,作者君首先就想到的是高漸離啊。

話說作者君開始聽的是阿睿淩霓劍裳翻唱的《琴師》,阿睿的聲音也很好聽,他和NL不分唱過一首《漸離漸遠》,是荊軻和高漸離的……友情,每次聽都很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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