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香殘蕙炷

嬴政将瑾娘抱到禦案上,揮袖将竹簡掃落在地,嘩啦啦的響聲讓瑾娘抖了一抖。她的脊背倚着禦案邊角,被壓得生疼,連血液仿佛都凝固住了。分明是一場掠奪,一場殘酷的戲劇,瑾娘是演員,所以無法反抗,更無法改變劇本;她的眼裏含着淚,口中滿是苦澀。她不敢去看嬴政的臉,轉眼去看着黑暗的殿頂,一片黑暗,連瞳孔中都是黑暗。

高漸離依然在擊築,零落的擊築此刻聽起來更像是無能為力的諷刺。身體痛,心裏卻更疼。她像是死屍一樣躺在桌案上,身上的男人是千古一帝秦始皇,嬴政——可是她寧願不要。

嬴政的體溫很低,這是她最為直觀的感受,這個男人身材高大,器宇軒昂,卻像是冷血動物一樣,當他冰冷的指尖在她皮膚上游走、撫摸時,她會不自覺地打着寒噤。所以即使是讓她自欺欺人地将這個人當成高漸離也不行,她做不到,欺騙得了她的心,欺騙不了她的感官。高漸離就像是藏在木中的火,冷冷淡淡的,卻在靠近時,感覺到格外溫暖;而嬴政是冰下的暗流,血是冷的,身體也冷。

撕裂般的疼痛,仿佛将瑾娘活活撕扯成兩半,這些本該都屬于高漸離的,卻被烙印上嬴政的名字。瑾娘不知道自己哪裏錯了,偏要去面對所有難看的一切。階下,高漸離的築弦聲淩亂又驚恐,痛苦又哽咽的聲音就是和着她的血流的節奏,他一定察覺到了什麽吧,卻因為看不見,沒有辦法證實,所以他的焦灼和痛苦并不少于瑾娘……

高漸離,高漸離。

冷汗順着鬓角往下流,落在散落地上的竹簡上。

難過、失落、恐懼、苦楚。這是所有瑾娘能感覺到的,她将手伸到口中,用牙狠狠咬住,不能吭聲,不能發出聲音來,不能讓高漸離知道,讓他痛苦。她希望風雨的聲音再大一些,築聲再大一些……血順着嘴角流下,嬴政把她的手扯開,俯身下去,唇舌間滿是這個男人冰冷的味道,混合着她的血,腥甜之味令人作嘔。

後來她似乎是哭了,聽不見哭聲,聽不見嬴政的聲音,聽不見高漸離的琴聲,她只聽見窗外的雨聲,敲打屋檐,敲打宮牆,敲打樹枝……血汩汩地流出來,白色的裙裾上染了斑斑紅梅,痛到麻木時她仿佛又變成了古靜,為了一首曲子而熬夜,抓耳撓腮,直到撲在鍵盤上,世界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瑾娘醒過來時,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噩夢。她渾身都疼,眼前是一片漆黑,卻偏偏在湧動着,像是黑暗的河水。她伸手一抓,入手是厚實的帳幔。一雙冰涼有力的手将她的手納在手心裏,頭頂傳來溫和的聲音:“你醒了。”

她眨了眨眼,遠處有燈燭照明,嬴政就坐在她身邊,黑色的衣衫散着,垂頭望向她。這裏應當是始皇的寝宮,黑壓壓一片,帳幔飄拂,瑾娘四處張望,看不見伺候的人,亦不見高漸離,好像整個寝宮只剩下他們兩人。

嬴政該是怎麽把高漸離打發走的呢?高漸離就算再遲鈍,此刻也應當察覺到了什麽吧……高漸離不再是高漸離,宋瑾也不再是宋瑾了。

見瑾娘出神,嬴政捏了捏她的臉頰:“想什麽呢?”瑾娘回過神,暗想,如果她懷裏揣着匕首,也許就會學荊軻的圖窮匕見,當場給這個男人來一下子;然而她沒有匕首,她甚至連動一下都覺得無比艱難。見瑾娘依然大睜着眼睛,失了魂一般,嬴政伸手攬過她,讓瑾娘靠在他懷裏,手攏緊瑾娘四處亂抓的手,像是安慰小孩一般,将她抱着,兩個人挨得很近,可是瑾娘卻在發抖。

“是朕太心急了,可是傷到你?若難受就說出來,朕叫人來醫治。”嬴政柔聲低語,見她顫抖,以為是她覺得冷,便将衾被又往上拉了拉,将瑾娘整個裹住。

瑾娘搖頭:“陛下幸瑾娘,是瑾娘之萬幸。瑾娘……妾不複他求。”話語落,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的眼中滾落了出來,洇入黑色的織物裏。她後悔了,穿越到秦朝一點都不好玩好嗎,她覺得萬念俱灰好嗎,為什麽瑾娘的身體就這麽好,不會因為這種事情心髒病突發挂掉呢?

嬴政為她擦淚,耐心哄誘着:“朕冊你為嫔,可好?待你給朕生了公子,朕就封你為妃,如何?”

冰冷的指尖在她的臉頰上徘徊,瑾娘想起在夜裏聽高漸離擊《琴師》一曲時落在她臉上的雨。她搖頭,嬴政以為她不願,像逗小孩般哄她:“朕封你父兄以爵位,賞賜萬金。瑾娘,你須知道,就是鄭國的公主,朕都未曾這樣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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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娘望向嬴政,在燭光下,她的眼睛裏發亮的不知是淚花還是燭火的影子:“陛下,妾不圖這些,妾只願擊築,求陛下放妾回燕宮,擊築終老。”

嬴政蹙起了眉,在燭火之下,有些掩藏不住的戾氣:“說什麽傻話。瑾娘,朕知道,你心裏還怨着朕的,是嗎?”他湊到瑾娘耳邊,動作輕柔卻不容掙紮地将她按在鋪上,吐息仿佛都帶着涼風,“睡吧,瑾娘。你聽,外面在下雨……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等到天亮,等到天亮就好了……”

雨似乎一直在下,沒有停過。瑾娘倚着嬴政睡着了,她夢見高漸離,如果此時她能對高漸離說什麽的話,她一定會說:呵呵。當日在他的住處,瑾娘主動寬衣解帶,是高漸離将她推開,如今躺在瑾娘身邊的男人,卻是嬴政。瑾娘盡量說服自己,她被秦始皇上了好嗎,這已經夠牛了,試問天下能有幾人?可是當她眼前浮現高漸離坐在梨樹下擊築的模樣時,即使是夢中,她的淚止也止不住。

燈燭燃了一夜,伴随着雨聲敲打房檐,帳幔重重。瑾娘從未被一個男人這樣緊緊地攬在懷中過,好像只要松手,她就會消失不見一般。嬴政的懷抱像是鋪天蓋地的網,讓瑾娘陷在其中,不知道能逃到哪裏去。

第二日,天明時雨亦停。晨光熹微時便有宦官進來服侍嬴政穿衣梳洗。早有宦官将瑾娘從榻上架起來扶出去,說是扶,瑾娘覺得跟拖死狗沒什麽區別。嬴政側目看了眼瑾娘蒼白的臉色,淡淡囑咐道:“好好照顧她,若有半點差池,全部死。”

宦官唯唯諾諾地應着,将瑾娘扶到她居住的地方,又把與她同住的宮女統統趕了出去。瑾娘躺倒熟悉的鋪上,盯着屋頂,也無事可做。宦官小心翼翼地問她:“夫人可需要下官傳醫者進來?”瑾娘答:“不必。你們都出去。”

現在這些人都管自己叫夫人,好像她被冊為嬴政嫔妃的事情已經坐實一般。

瑾娘翻了個身,神情憂郁,腦袋裏也是一片空白,唯覺得身上傷處綿綿痛着,昨晚手上被她咬破的地方更是疼得鑽心,她擡起手看了看,右手大拇指根部有個深深的牙印,口子還沒有愈合,周圍凝着駭人的血痂,血絲仍從其間緩慢而執着地滲出來,估計她這兩天擊築都會受到影響。

真是的……連最寶貴的東西都失去了,又怎麽會在意手上的傷呢。她思來想去,覺得自己非要把想法代入這古人才能想得開。宮娥妃嫔人人都盼望被始皇所幸,她要是非要在高漸離一棵樹上吊死……就真的會死。一想起高漸離,她的腦袋就亂了。她既急切地想要見到高漸離,在他懷中痛哭一場,又不敢見他,生怕他會說什麽讓兩人都難堪的話來。她只知道,原來兩個人之間并不像是她所想得那麽簡單。他們可以近在咫尺,只因在鹹陽宮中,咫尺最終也成天塹。瑾娘在鋪上翻騰了一會兒,咬着被角落了幾滴眼淚,又睡着了。

迷迷糊糊間,瑾娘覺得有人在撫摸她的額頭,有什麽柔軟的東西蹭着她的臉頰。她睜開眼睛,被眼前放大的臉吓了一跳:“殿下?”

胡亥豎起食指放在唇邊,示意瑾娘噤聲。他的手指撫過瑾娘的臉時,她往一邊躲了躲;她對于碰觸太過厭惡,即使對方是個十二歲的男孩,卻也是那個男人的兒子。

“我聽閻翩翩說你生了病,央求了半天,她才放我進來看你。”胡亥跪坐在瑾娘身邊,斂着睫毛,瑾娘覺得他太過于靠近了,她只能一直沉默着。

“瑾姐姐,你的臉色并不好看。”胡亥轉而撫着瑾娘的頭發,動作柔情似水,眼神發黯,好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瑾娘側頭看着他,覺得他跟他父親其實也不是那麽相像,然而她心裏還是對嬴政懷着怨恨的,索性也不多言,閉目養神。胡亥見瑾娘不理他,最後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姐姐好生休息。”便退了出去,格外的善解人意懂禮貌,跟不久前在宮外把衆臣鞋子踢得亂七八糟的熊孩子判若兩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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