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君心我心

白日裏,瑾娘莫名其妙地被高漸離當衆辱罵一通,心中納悶不已,直懷疑他是吃錯了什麽藥。天黑之後,她去尋高漸離,卻在院門外被姓田的宦官給攔住了:“高先生身體不适,在房中休息,夫人請回吧。”

瑾娘分明聽到房中有築聲傳出來,是首楚國的小調,哪裏有什麽不适的跡象。

瑾娘嘆口氣,低聲問:“是高先生不願見我?”

田大人皮笑肉不笑道:“正是。時候不早,夫人請回。”

因是在宮中,多少都有人留意着她的舉動,在此糾纏也不大現實。瑾娘無計可施,只得離開,心下惴惴不安,甚至有種審判将至的感覺。

第二天,高漸離依然站在廊中對瑾娘進行指名道姓的辱罵,直到兩名宦官将他拖下去。宮中就算還有不曾聽說過瑾娘名字的人,這下不僅知曉瑾娘的名字,還連帶認識了瑾娘一家,這都是高漸離的功勞。

按理說,瑾娘有夫人之稱,樂師辱罵是要處刑的,但高漸離為陛下所喜愛的樂師,瑾娘又壓根不想管這事,竟也沒人敢論高漸離之罪。只是宮女宦官都議論紛紛,瞽先生和瞽夫人之前分明關系不錯的,怎麽突然成了這樣?

當事人瑾娘心中也大惑不解。她可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高漸離的事情,何況她為了高漸離做出多少犧牲,兩個人心裏都有數。她有心想去找高漸離溝通交流,對方又高貴冷豔得死活不肯見她。

第三天,高漸離罵街依舊,而且引經據典,孔子孟子莊子老子等紛紛中槍,兼之燕國方言,如果非是內容不堪入耳,并不比說相聲差。

人的耐心總是有限,高漸離這樣鬧,瑾娘也覺得煩,恨不得揍他一頓将他揍清醒了。她尋得了一個偏僻點的地方,席地而坐,将築放在腿上,信手擊些曲子,卻抑制不住心中的煩亂和恐慌。

事出必有因……

正彈着,忽聽一嬌媚女聲自頭頂響起:“這都是些什麽曲子啊,真是難聽死了。你說是嗎,姐姐?”說罷掩口而笑。

另一女子說:“小妹,這是靖夫人,比我們入宮要早些,就是憑着築得陛下臨幸的,今日一見,果然也只能用擊築引陛下注意了。”

這兩人說話都帶着刺。瑾娘還想鹹陽宮中誰敢這麽嚣張,擡頭一看,不出所料,是新近受寵的楚國兩名美女。只見兩名楚姬俱着五色花羅裙,身穿銀泥雲披,畫着濃妝。瑾娘見她倆眼皮都被胭脂塗得紅通通的,覺得好笑。她斂下眼睫,繼續擊築,問道:“兩位夫人,為何不伴陛下,倒是來這等荒僻的地方?”

小楚姬先按捺不住,咄咄逼人道:“陛下如何,豈是你能問的!我且問你,見我姐妹二人,為何不行禮?”

瑾娘手下擊築,泰然自若道:“我為夫人,進宮早你們兩年,理應你們先對我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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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大小楚姬說話,瑾娘冷哼一聲:“你們不甘,就将翩翩夫人請過來評理,她說誰當先行禮,誰就向對方叩頭認罪,如何?”瑾娘知道,就算楚姬姐妹倆真去找閻翩翩告狀她也不怕,閻翩翩未必向着瑾娘,但絕不會向着楚姬。

小楚姬一時語塞,大楚姬反應倒快,冷笑道:“也是了,靖夫人何等尊貴又冷靜的人,讓樂師站在階上去罵,倒也不氣。還是你本來就與那樂師有私情?”

瑾娘還沒來得及說話,忽然有人從走廊一端走過來,說道:“放肆!”

瑾娘擡頭一看來人,見來人個頭不高,身着黑衣,高束法冠。她認出來那是胡亥,吓得臉色都變了。光天化日之下,胡亥只有一人,不會對她做什麽吧,不會吧不會吧……與其和胡亥相處,她更願意和大小楚姬呆在一起吵架。

胡亥快步走過來,淩厲地掃了兩名楚姬一眼,說道:“私下編排宮闱之事,你們可知何罪?”

兩名楚姬面面相觑。因為瑾娘沒有行禮,她們又是新來的,也不知道突然蹿出的小男孩是何許人,瑾娘估計她們心裏想的是“打哪兒來的逗比”。

大楚姬先開口:“公子是……”

胡亥下巴一揚:“我是十八公子胡亥,你們兩個又算什麽東西?”不待楚姬驚慌行禮,他怒喝一聲:“下去!”吓得兩名楚姬哆嗦了一下,彼此攙扶,匆匆離開了。

女子衣裙曳地的聲音逐漸遠去,走廊此時只剩下瑾娘和胡亥兩人。秋風瑟瑟,落葉飄到瑾娘腳底下。她彎腰拾起,卻不敢去看胡亥的臉色。

胡亥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見瑾娘并無打算說話,他便說道:“除我之外,無人可折辱你,宋瑾。別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不是小孩,論智謀,論權財,你連我半根頭發都不及。宋瑾,你離開我這一次,總有一天,我會讓你永遠離不開我,哪怕斬掉你的腿,我也要讓你在我身邊。”

瑾娘不想正面與他交鋒,便說:“殿下何必執着若此?”

胡亥轉身離開,邊走邊說:“你欠我的,你都會還我;宋瑾,你将永遠無法背棄我。”

瑾娘放下手中擊築的竹板,隔着衣服摸上手臂的傷口,被胡亥醉酒以匕首劃傷的地方已經成了疤,此刻忽覺十分疼痛。

被這件事情一攪和,瑾娘都忘了還有個高漸離在執着地叫罵。她回到居所,卻詫異地見宦官田大人正在門外侯着她。

“田大人有什麽事嗎?”

“高先生有句話要我轉達靖夫人:君心我心,至此相忘。”

“什麽?”瑾娘不解其意,田大人也不說話,轉身快步走掉了。瑾娘看他白色的袍服消失在走廊盡頭,琢磨着高漸離所留下的這句話,越想越不對勁。

天色漸晚,秋天的夕陽從窗棂間照在瑾娘側臉上,卻沒有絲毫的暖意。宮人在她身邊走來走去忙碌着,似乎是嬴政在今晚要宴請幾名守關回來大臣,所以他們要做好準備。因為只是君臣小酌,并沒有召許多樂師伴樂。總之此事與瑾娘無關,她亦不關心。

她只關心高漸離。明知孤注一擲,瑾娘還是快步往高漸離的住處走去……如果自己真的沒法改變高漸離的任何決定,那就再見他一面,再見他一面!哪怕是最後一面。

君心我心,至死不忘!

瑾娘低着頭只顧走路,卻不慎撞着了個人,她急匆匆說句“抱歉”便要走過去,未料被那人扯住了袖子,攔住去路:“瑾妹妹,你要去哪裏?”

那人正是閻翩翩。瑾娘心裏焦躁,又不敢跟閻翩翩翻臉,咕哝道:“去廁所。”

閻翩翩笑了:“瑾妹妹,你是要去找高漸離吧?你去的可真不是時候,陛下召他在殿前擊築,伴楚姬之舞。”

“什麽?”瑾娘嗓子發幹,手指顫抖。

翩翩似乎是奇怪她反應為何這麽大,看了她一眼才說:“楚地送來的那兩個賤|人善舞,楚國的樂師卻不怎麽樣,陛下便命高漸離練習楚調,是以伴奏。今日他還邀請了幾名将軍文臣共賞歌舞呢。妹妹,你傷心什麽呢?難道是高漸離把你罵成那個樣子,因此你傷心?我看他是患了瘋症,你不必太介懷。”

她拖着瑾娘在走廊一旁的欄杆前坐下,瑾娘覺得渾身都像是失了力氣,甚至連去猜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麽都想不出來。

“陛下宴請了何人?”瑾娘問,聲音顫抖。

“應該有幾名公子公主,還有丞相,王将軍等,估計有十人吧。”翩翩掰着手指頭說,忽然又笑了,“瑾妹妹,別哭喪着臉。不就是陛下專寵那兩名楚姬嗎?總有她們哭的時候,到時候就看吧。”

“姐姐說的是。”除了這句,瑾娘當真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她們坐了一會兒,瑾娘感覺身上好像有點力氣了,也不再心神不寧。也許高漸離還沒傻到就拿灌了鉛的築去擊始皇,而且刺秦這事也是有概率的,太史公雖然記載高漸離刺秦失敗,說不定這次不一定失敗呢……

可是,就算高漸離他成功把嬴政打成了腦震蕩,他還是難逃一死……

高漸離為什麽要這樣殘忍,他只想着死去的荊軻,可曾想過她宋瑾?燕國國仇固在,此時再報又有什麽用?可是這樣,才是她的高漸離啊……瑾娘閉上眼睛,讓夜色掩住淚光,她說:“我累了。”

翩翩體貼地道:“累了就回房歇息吧。”兩個人起身,沿着走廊剛走了沒幾步,忽然聽到甘泉宮那邊傳來不小的動靜,似乎有大批的禁衛軍在往那邊趕,無數火把組成一道光河,在夜色中十分顯眼,氣勢懾人。

翩翩剛疑惑地問了句“怎麽回事”,忽然有宦官從走廊彼端狂奔過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鞋子都跑掉了一只,他看到翩翩,拖住她的手臂,聲音都變了調:“不好啦!閻夫人,不好啦!”他喘了好幾口氣,仿佛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宴席上,樂師行刺陛下!未能得手,被殺啦!”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一點都不虐,下一章也不會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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