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弱水東影

次年,始皇出巡。這已經是他即位以來第三次出巡了,瑾娘掰着手指頭算,大概再出巡兩三次,他就會死在巡游的路上,如今算起來,也沒有幾年了。

此次出巡,嬴政并沒有帶胡亥,于是他在鹹陽中的活動越發明目張膽了起來。如此倒有個好處,他也沒空時來打擾瑾娘。燕宮中雖說條件樸素了一些,入春時節也格外寂寥,瑾娘倒過得還算自在。

一日,燕宮前忽聞車辇之聲,直停到側邊靠近宮女居住的小角門去了。瑾娘以為胡亥又來了,走出去一看,見那車是個未加傘蓋的,上面坐着一人,竟是高漸離。

瑾娘愣在原地,看着兩人将高漸離攙扶下車。一人眼尖,觑得了瑾娘正呆呆站在廊中,便招呼道:“娘子還不趕緊過來,先生在此等着呢。”

那倆人瑾娘都認識,是胡亥府上的下人,似乎深得胡亥信任。胡亥以前來接瑾娘的時候,也經常見到他們倆。

瑾娘快步走過去,壓低聲音問:“先生如今的身份,也好帶出來麽?被人認出來怎麽辦?”

那人笑道:“娘子說哪裏的話,這是趙先生,主人的門客,年幼時生了眼疾,所以看不見。”

瑾娘會意,點點頭道:“既是這樣,不知有什麽事?”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不說話,已默然退開,階下只剩瑾娘和高漸離兩人,相顧無言。

瑾娘搞不懂胡亥讓高漸離過來是打的什麽主意,然而高漸離的确站在她面前了。瑾娘打量着他,在胡亥府上養了些時日,他氣色看來好多了,臉看起來也圓了些。

風沿着走廊吹過來,撩起兩個人的頭發。高漸離的嘴唇動了動,突然笨拙地伸出手來碰觸瑾娘的臉頰,說道:“是十八公子殿下讓我來看你的,聽說是中車府令的主意……可能覺得給我施些恩惠,我也就聽話,我便來了……”他絮絮說了很多,末了忽然加了句:“瑾娘,你頭發被風吹亂了。”

風從衣袖裏吹進去,半邊胳膊都是涼的。瑾娘張大了眼睛,也不知道是先結舌還是笑出來好,只讷讷地說:“你的眼睛……能看見了?”

高漸離說:“最近好轉了些,能看到一點點,但還是很不清楚。”他停頓了下,彈琴彈出了繭子的指尖輕輕拂過瑾娘的面頰,溫暖得和記憶中別無二致,“你的樣子,我卻是怎樣都不會忘的。”

他們之間再度陷入了沉默。瑾娘忽然想沖上前去緊緊地擁住他,只怕眼前這一切都是場幻夢啊。高漸離想了半天,才開口問:“這些日子,你過得可還好?”

瑾娘說:“不好,我知道,你也過得不好。”

高漸離唇角遷出一絲苦澀的笑容:“瑾娘,本來我沒想着能活下來的。我執意刺秦,是為了荊卿和太子丹之願。此願未了,我也未死。對你,卻始終欠一句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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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頭,目光越過瑾娘單薄的肩頭,游移不定:“我只問你一句,如果你不後悔……”高漸離深吸了一口氣,“瑾娘,你若愛我,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不會負你。以前惡語中傷你是假,我對你卻是真。”

瑾娘笑了,彎起眼睛,好似月牙,長睫遮掩了眼中愁緒。她說話時,聲音也似帶着笑那般:“我一直都記着先生,無論怎樣的情形,都記得先生。一直。”

她說着,語氣忽然又摻雜出許多的悲戚來:“漸離,我們現在這又算什麽樣子呢?連見個面都這麽難,相互講一句話,都要越過天塹。我們是要給胡亥公子賣命的,哪有以後可言。”

高漸離說:“你不要急,且等着,讓我拿個主意出來,從這逃出去,直往北邊去,逃到長城外面,到個沒人知曉的地方,好好過日子。我是瞎子,但我絕不拖累你……瑾娘,我們總會盼到那樣的一天。”他伸臂小心翼翼地抱住瑾娘,然後又放開,轉身摸索着向階下走去。胡亥府上的兩名下人跟從天而降一般,早就沖過來攙扶着他上車。

高漸離坐上車後,把臉向瑾娘這邊轉過來,卻沒有說話。車動了起來,他轉過頭,依然固執地對着瑾娘默立的方向。瑾娘後背倚着廊柱,看那車絕塵遠去,不多時,車子繞過宮牆,連一點影子都看不見了。她絞緊袖口,仰起臉來,嘴角是彎起來的,可是眼淚卻在眼皮下蠢蠢欲動。

走廊彼端傳來腳步聲。瑾娘撩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側過頭去看,是公孫沐。她的聲音帶着濃濃的倦意,好像剛睡醒一般:“那個人走了?”

瑾娘說:“走了。”

公孫沐睡眼惺忪地盯着瑾娘:“你愛他?”

瑾娘瞥了她一眼,道:“哪裏的事情。”

公孫沐冷笑一聲:“你騙稚兒呢。我方才看得清楚,他抱着你……你瞧,你眼淚還沒有拭淨。宋瑾,我道你是真傻,你得陛下的寵愛,就算只一夜,也是這天下多少夫人求不來的,你又得胡亥公子多少恩惠,卻心屬不知打哪來的一個下人。如此,苦的還是你自己。”

“有勞你費心了。”瑾娘嘆口氣,擡步往走廊另一頭走去。所有的路擺在她面前,她總會走最艱難的那條路,任滿地泥濘。一步錯,步步錯,直至萬劫不複。

半月之後,忽然發生了一件大事。始皇巡游歸來時途經陽武縣博浪沙,遇上了刺客。雖然刺客被擊殺于車辇之前,但指使者卻趁亂跑了,故他在天下大肆搜捕,誓要把那人揪出來。與此同時,他也不敢在陽武縣多逗留了,匆匆往鹹陽趕。

消息傳回鹹陽,也是人人自危,生怕得罪了哪個位高權重的,被指為刺客,渾身是嘴都說不清楚。

瑾娘真想采訪一下秦始皇,不知他對于自己被刺這麽多次有什麽看法?

後來胡亥同瑾娘閑聊時,向她轉述當時的情況,據說是個手持百斤大鐵錘的壯漢,從路邊的土丘上突然沖下來,砸向副駕車辇,拉車的四匹馬受驚,橫沖直撞起來,車中人是當地一名官吏,驚慌失措想要跳車,被大力士一錘擊殺,場面無比混亂。

好在嬴政的侍衛衆多,也都是在戰場死人堆中爬出來的骁勇之士,合力而戰,終于将那名壯漢砍殺。

始皇的車辇當時正跟随在後面,他未曾受傷,聽聞是刺客,頓時大發雷霆,将前隊護衛官兵斬首以示戒。

胡亥說至此處,頗為遺憾道:“可惜還未能找出真正主使行刺父皇的人。雖然因此事牽連,被殺之人不少,但依我看,還是讓那個主謀逃了。”

瑾娘脫口而出:“張良。”

胡亥疑惑道:“你說什麽?”

瑾娘知道那主使者是漢初謀士張良,她咳了一聲道:“酒涼了。”胡亥用手一探酒杯,便叫人進來溫酒,這事也就算過去了。

春天将過,始皇從全國各地征來十萬民夫,在渭水北阪修築新的宮室,是為阿房宮。估計他也不指望徐福能為他求來仙藥一事了,所以在有生之年及時享樂。

阿房宮是仿照六國宮室式樣所建,而且更為華美壯觀,到秦滅時也沒有建成,然後被項羽一把火燒了。當然,就現在來說,只有瑾娘知道這個悲傷的事情。

因為阿房宮在建,始皇時常去轉一圈監工,恨不得早日住進去。有時興起,就在渭水河畔叫人擺上酒,叫來幾個親近的下臣宦侍,喚樂師在河堤上奏樂而歌,聚小半個時辰,商榷些事情。離此處最近的是燕宮和齊宮,為節約時間,免讓皇帝久等之故,樂師們都是從其中調來的。

瑾娘是受高漸離牽連,乃是戴罪之身,本不應該給嬴政奏樂的,卻有一次,擊築的那宮女身體抱恙。仲芈沒法子,只得把瑾娘給叫過去充數。

瑾娘倒是無所謂,樂師都是在堤上擊築,距始皇尚遠,只有樂聲順風送去,相互看不清臉,諒也不至于會有和嬴政大眼瞪小眼的尴尬。這也是有高漸離的前車之鑒,為防刺客混在樂師當中。

聚罷,待始皇登辇離開後,幾名樂師也準備收拾東西走人了,忽然堤上過來五六名宦官,打頭的那人指着瑾娘道:“擊築的宮女,你随我們過來。陛下召你進宮。”

“怎麽回事?”

瑾娘先一愣,然後等她意識到這是發生了什麽事,腦袋轟隆隆就大了。她第一個想到的是,完了,胡亥這回非抓狂不可,下次見他可要躲遠一點。

宦官笑道:“娘子這還糊塗呢,當然是你祖上恩庇,陛下看上你啦!”

隔了那麽遠,與其說嬴政看上了,倒不如說是他“聽上了”。

想來是瑾娘給嬴政擊了一年的築,倒是讓他記住自己的樂聲,要麽就是經她改造之後的七弦築實在太炫酷,引得嬴政注意。總之,這三四年她颠沛流離,最終還是回到了嬴政身邊。

在瑾娘感慨世事無常,又矯情地患得患失一番的時間內,她已經坐在沒有頂蓋的車上,從渭水河畔又返回了鹹陽宮。

她卻并不曾料到,原來這回回宮,絕非什麽好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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