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瑤階晴日

兩個月間,瑾娘未在宮中再見到胡亥,眨眼間便到了冬天。這天,瑾娘正端了炭火盆要往冀闕去,适逢百官下朝,她便連忙閃避到一邊的背巷中去。正在走着,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她“姐姐”。

瑾娘手一抖,差點把火炭潑了自己一身。她回過頭,見胡亥正瞧着她笑。數月不見,他竟然又瘦了一些,臉頰陷下去,顴骨顯得很高,骨架一分明,就在他的臉上平添了幾分戾氣。上次見他,瑾娘是才打了水,結果叫水潑了她一身;這回她可是端了滿滿一盆的炭火……瑾娘把火盆放在一邊,在裙上擦了擦手,才行禮道:“見過十八公子。”

胡亥左右看看沒有旁人,才走過去靠近瑾娘,壓低聲音道:“這些日子,你過得好麽?我……我叫人給你送去的那片竹簡,你可有看到?我知道你認識幾個字,應當是能看懂的。”他說得很快,根本就不留給瑾娘回答的餘地,說着說着竟然有些生疏,緊張地搓起手來,“父皇許久未召我進宮,我老師趙大人去問了一下,可能是與宮闱之事有關,他讓我不要再見你了。”

瑾娘說:“趙大人是為公子好,公子請回吧。”

胡亥低頭看自己的腳尖,踯躅半晌,才說道:“這麽久沒見,我有個禮物要送給姐姐。你往北邊甘泉宮走去,記得沿着宮牆走,随後自然就明白了。”說完,他朝瑾娘這個方向過來,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瑾娘忍不住轉頭去看胡亥,見他滿面凄然,卻不再多言一句。

小孩子露出悲傷的神色,還覺得天真可親;胡亥逐漸長大,當他再度現出這樣的神情,不由令瑾娘的心跳一滞,好像真有天大的傷心事壓在他頭上一般。胡亥腳步稍微頓了一下,仍然繼續往前走着,沒有回頭。瑾娘站在原地,細巷中吹過長而悠遠的風,她邁開步子向甘泉宮走去。

其實,所謂胡亥送她的“禮物”,從來都沒有什麽好東西,這次八成也是有驚無喜。然而瑾娘卻像是鬼使神差一般,往甘泉宮那邊過去了。

甘泉宮內,沿宮牆處大多為荒地,有時候也被傾倒些垃圾,鮮有人過來。胡亥該不會是想跟她玩尋寶游戲吧?瑾娘越走心裏越沒底,正當她以為被胡亥耍了,打算掉頭回去時,忽然聽見遠處傳來的幽幽琴聲。

她定下腳步,仔細聆聽着琴聲,是《琴師》的曲調,而且為d小調,是高漸離的演奏習慣。瑾娘覺得頭暈目圓,雙腳哆嗦,幾乎站也站不住了。高漸離,這是高漸離的築聲。瑾娘轉過身,朝着築聲傳來的方向快步走着。築音本來就離她不遠,她走了幾步後就定下腳步,往下宮牆。

秦時的宮牆都是土一層層夯出來的,約莫兩米來高,外面塗了漿,十分樸素,琴聲與她只隔了這樣一堵牆,她伸手撫在牆上,又仰頭看了看,牆太高,她爬不上去。琴聲斷續,就像是敲打在她的心上一樣。就算牆外的人不是高漸離,《琴師》的曲調卻實實在在響起在秦宮的牆外。

瑾娘在附近牆上摸索了好一陣子,都沒有找到能攀牆上去的落腳處,附近甚至連個梯子都沒有,也沒有高一些的樓。瑾娘想要喊話過去,又怕驚擾到甘泉宮中值守的人。因為過來得焦急,她也沒有帶上築,此刻居然只能幹着急。

她在身上摸了摸,竟然摸到了那枚埙。許多年前,其實也只有三年而已,可是這三年來,瑾娘卻感覺,漫長得無以複加。就連這個高漸離曾經買給她的埙,都像是文物一般,一直都在她衣袖裏挂着,沾了她的體溫,就像牽住對高漸離的念想。

也許這個人不是高漸離,胡亥不會膽大包天到讓一個已經死去的刺客在皇宮外擊築,這不是找事麽。

也許這個人就是高漸離,不然他也無法奏出《琴師》的曲調。不管他是誰,對于瑾娘而言,都無所謂了,她只當他是高漸離。就算見不到他的人,看不到他一眼,但是能夠隔一堵宮牆而挨着他,那她也就滿足了。

瑾娘舉起埙,放在嘴邊吹響,埙聲伴随着築聲,在冬天寒冷的空氣裏,上下顫抖,有如嗚咽,順着風傳向很遠很遠的地方。牆那邊,築聲稍微停滞了一下,很快又響了起來,這回按着她埙聲的節拍,一聲一停,有如長歌當哭。瑾娘和高漸離都是搞音樂的,他們可以用音樂交流,不論隔了多遠,隔了怎樣厚的一堵鹹陽宮宮牆,隔了兩千年,她依然能聽得懂對方的琴聲,肝腸寸斷。

說來也奇怪,本來還是晴天,過了一會兒,天色就暗了下來,也瞧不見太陽,頭頂是鉛灰色的雲,壓在鹹陽宮上。風也大了起來,直順着袖子往裏面灌。築聲停下來了,瑾娘貼近宮牆又細聽一會兒,只有風貼着地面刮過的聲音,再什麽都聽不到了,好像方才連

瑾娘從甘泉宮返回時,卻碰見了趙高正站在主殿階前,倒把她吓了一跳。趙高穿了身白衣,站在臺階上,仰臉看着天,嘆道:“怕是烏雲蔽日,又要下雪了。”他側頭瞥了瑾娘一眼,立刻堆積出滿面的笑容,只是眼中一片冰冷,讓瑾娘看不懂趙高這笑容是真心還是假意:“姑娘去哪裏了?你不知道,陛下正遣人尋你呢!”

瑾娘颔首:“大人勿怪,我去取築過來。”

趙高說:“陛下不是讓你擊築去的。他在殿內批改奏章,讓你進去伺候。”

殿中火盆燒得正旺,非常暖和。嬴政坐在禦案前低頭看奏折,見到瑾娘,擡頭招呼了聲:“過來,坐到朕身邊。”

瑾娘不知道嬴政以前批改奏折的時候,是否也讓別的女人坐在他的身邊過,她也從來沒有去試圖問過。皇帝的寵愛就在手邊,瑾娘想要的卻并不是這個。她努力活在這個世上,偏被一次次捉弄。

火盆裏的火燒得正旺,連看着那蹿起來火苗,都覺得有幾分喜氣。瑾娘坐到嬴政旁邊時心不在焉的,因為想着高漸離在牆外擊築的模樣,她連看都看不見,心裏就想堵了個什麽東西,難受得很。以後一定不能再聽信胡亥的話了,所謂的“禮物”都是拿來給她添堵的。

嬴政是個工作狂,他低頭處理公務的時候從來不會發生心不在焉的事情,更不會對瑾娘動手動腳,頂多就是擡頭囑咐宦官将火盆搬近一點,或者召樂師進來奏樂。瑾娘坐在一邊,跟招財貓的擺設一樣,窮極無聊了,倒可以走走神。

她擡頭看着嬴政因為翻閱竹簡而上下晃動的腦袋,突然發現,嬴政的鬓角有些地方已經長了白發,看起來亮晶晶的。這個男人今年也有四十歲了,在古代,四十歲算是老人了。難怪他還一心想要長生不老,永固大秦的河山;且國家之事,事事親為。

過了一會兒,嬴政放下手中的刀筆,擲開竹簡,揉了揉脖子。他側過頭看了瑾娘一眼,突然露出個微笑,道:“下雪了。”

的确,隔着帳幔望過去,大殿的門是敞開的,雪花緩緩飄落在石階上,也不知下了多久,尚沒有堆積起來。瑾娘忽然走神,不知道高漸離在返還住處的路途上,會不會被雪落了一身。她忍不住想起以前高漸離還在鹹陽宮中的時候,下雪的天氣,她去找他,見他在院中擊築,因為看不見,雪下大了也不知道,長發上挂滿了雪花。

正想着,忽覺臉頰一陣刺痛,原來是嬴政拿了片竹板輕輕劃過她的臉,喚她回過神來,又似笑非笑望她:“你在想什麽?”

瑾娘不應聲,嬴政繼續看着手中奏折,頭也不擡說了句:“你在想高漸離?”

瑾娘說:“不敢。”嬴政總是冷不丁就冒出一兩句驚悚的話語,開始還把她吓得夠嗆,後來瑾娘也就習以為常。對于後宮的婦人,嬴政只是愛說說吓人而已。

嬴政哼了一聲,仍舊低頭看着手中奏折:“說是不敢,你心裏要想,難道朕還能将你的心肝給剖出來?”他随手将竹簡丢到一邊,“又是谏言召回扶蘇的。說起來,也有三年沒見着這孩子了,也不知在邊關磨砺得如何。”

瑾娘沖口而出:“陛下既想念大公子,何不将他召回,共聚天倫,也是美事。”扶蘇回來了,總有能和胡亥對抗的了。

嬴政突然一笑,牙幾乎都要露出來的,那表情像是要吃人。瑾娘在心中自掌嘴,貌似她說錯話了。嬴政道:“阿靖,你說這話,就好像是扶蘇的母親一般。可惜飛卿去世這好些年了,朕幾乎都要忘了她的模樣。”

其實,扶蘇的年齡,比瑾娘還要長個四五歲,嬴政開這玩笑,心裏都不覺得別扭嗎?也許他當真是把瑾娘當成了扶蘇的母親,鄭飛卿。在男人眼裏,這女人總是十來歲的年紀,等到年華老去,又不知該迎接怎樣殘酷的命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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