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重壤幽隔

秋天過了,冬天卷挾風雪而至。好在此時他們已經行至湘水之畔,大約是湖南這邊了。南方的冬天,倒不算特別冷,總比在鹹陽城中好捱一些。只是日日車馬颠簸,苦不堪言。瑾娘就搞不懂了,依秦朝的條件,出來旅游絕對不是享受而是受罪,為什麽嬴政就偏偏這麽熱衷?

天氣冷,路也不好走,因此行路十分緩慢。到了這年年底,始皇又生病了。依然是咳嗽,身上開始長出紅疹子來,怎麽治都治不好。衡山,九江等郡盛産奇花異草,也有據說包治百病的神藥。始皇的副官和随從到附近的縣上,挨家挨戶求藥,可惜藥吃了不少,始皇的病卻依然不見起色。

後來,對于瑾娘而言,始皇那個蒙着黑布的車辇簡直成了噩夢般的存在。每次當她走進那裏時,鋪面而來的藥草味,香爐中不知點燃的什麽東西的氣味幾乎都讓她窒息。始皇就躺在黑色的床榻上,目光愣愣地盯着車頂。

人病了,精神也就變得脆弱了許多。始皇總要聽瑾娘彈奏《山有扶蘇》,精神好的時候,還跟着曲子哼兩句。車中光線昏暗,又兼煙霧缭繞,讓瑾娘總是看不清楚他的臉,好像下一秒鐘,嬴政的臉就會自枕席之間消失。

有一日,見嬴政的心情像是好了一些,瑾娘便趁機進言:“陛下,不如我們返回吧。”

嬴政睜大了眼睛,只可惜身體情況欠佳,少了些君臨天下的氣勢,語氣卻十分不悅:“為何要回?朕是小病,夏無且說了,很快就能痊愈,為何要返回?你是婦人,就不要管這些事情!”

夏無且也在随行的人當中。瑾娘默然,只能低頭擊築,什麽都不敢說了。這是你自找的,你以為病最終會好,但是卻沒有。這病永遠永遠都沒有好,連帶大秦的河山,都不會好了。

嬴政從榻上半坐起來,招呼瑾娘道:“阿靖,過來。”

瑾娘走過去,在床沿坐下,順從地任嬴政攬過自己。他的身上有一股藥味,掩蓋住那人衰老時的氣息,其實還挺好聞的,暖烘烘的,被他抱在懷裏時,就像被一個大藥罐整個個籠罩起來了。伺候的宦官默立在一邊,車廂颠簸,瑾娘覺得就像在夢中一般。這場夢,也快要醒了吧。

“等朕身體好一些了,就寫诏書,把扶蘇召回來。”嬴政嘆了口氣,像是在自言自語,“這麽多年沒有見,還是挺想念他的。也不知他在邊關過得如何。這些日子,朕總是夢見飛卿,不知道是不是她也想念扶蘇了,給朕托夢。”

瑾娘驀然竄上來一個惡毒的念頭,鄭飛卿不是想兒子了,而是要接你走呢。她這麽想着,忽然又悲哀了起來。

待過了九江郡,天氣漸漸暖和起來,而這一回,始皇的病卻沒有好轉。

胡亥曾經悄悄找過瑾娘,當時是夜晚,星辰明亮,兩個人站在沒有傘蓋的車上,扶着車轼,告訴她:“夏無且為父皇看過,父皇這次可能會挺不過去。”

瑾娘早已知道這個結局,就沒有太過驚訝。她只是嘆息:“不知将來又會變為何樣。”

胡亥忽然說道:“不論如何,姐姐,希望你是站在我這邊的。否則,別怪我不念舊情。”

胡亥的側影,從夜色中看來,完全是個大人了。他今年瑾娘擡頭看着蒼穹銀河流瀉,一言不發。

進入平原津時,已經是到了夏天,天氣逐漸炎熱起來,嬴政的病症依然沒有好轉,而且加重了,有時候四肢抽搐,失去意識,面色青紫。瑾娘觀察他,疑心他可能是患了癫痫,但是依秦朝的醫療條件,就算是确診也沒有辦法去治。

大概也意識到大限将至,嬴政頻頻把李斯和趙高叫入車辇中,可能是要草拟诏書,交待後事。

有一夜,嬴政把瑾娘叫了進去。他沒有讓瑾娘擊築,而是讓她坐在榻前,突然伸手攥住了她的手。嬴政的手冰冷,力氣也不大,好像是他已經沒有力氣了。

他似乎神志不太清醒,一會兒叫着“阿靖”,一會兒又叫着“飛卿”,卻沒有說什麽,又陷入昏迷中去。瑾娘坐了一會兒,嬴政睜開眼睛,看起來清醒了許多:“阿靖……你是哪裏人?”

瑾娘說:“宋子。”

嬴政又問:“你恨朕嗎?朕滅了燕國,誅殺太子丹,誅殺荊軻,誅殺高漸離。”

瑾娘竟然被問得愣住了。是啊,她恨他嗎?想來想去,瑾娘也無法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案,這世上有這麽多的灰色區域,并非非愛即恨,她也不知道自己對嬴政是怎麽樣的感情。

最終,瑾娘說:“不恨。”

嬴政微微笑了一下,又閉上眼睛,不說話了。瑾娘等了一會兒,想他可能已經睡熟了,就輕輕将手從他的手中抽出,站起身來。車裏沒有一個人,連伺候的宦臣也不知上哪兒去了。

她的思緒飄忽,正想着亂七八糟的種種事情,嬴政猛地坐起身來,臉色發青,口中大聲喊着聽不懂的語句,像是中邪了一樣。瑾娘被下了一跳,見他伸手欲拔出放在床旁的寶劍,忽然口吐白沫,失了知覺,又倒回床榻,頭磕在木枕上,很大的動靜。有那麽一秒鐘,瑾娘幾乎以為嬴政就這樣死去了,但又憶起史書上記載他是死于七月,而現在才六月初。

也就只剩一個月了啊……

嬴政剛才砸的那一下估計不清,清醒人都能被砸糊塗,何況他本來就糊塗着。瑾娘慌裏慌張跑出車子,叫夏無且過來,卻被候在車前的丞相李斯給攔住:“夫人何必高聲?切不可打擾陛下休息。”

瑾娘看着李斯又看了眼站在不遠處,面無表情的趙高。他們都是串好的,将嬴政的病這樣拖着,恨不得他早日病逝。難怪最後會不得好死!瑾娘憤恨地想。

過不了兩天,随行的蒙毅忽然被一紙诏書遣去了北方邊境。嬴政病重,這诏書究竟出自誰手也不得而知了。平原津多大風,瑾娘迎風而立時,望着天地相交之處茫渺的所在,竟然有種想要流淚的沖動。

她突然感覺到害怕。身邊沒有高漸離時,還有嬴政,現在嬴政也很快就要不在了。

至于胡亥,瑾娘從來沒有想到要依靠他,因為她最終是要背叛胡亥的。

七月到了,酷暑難耐。始皇病入膏肓,以至于同行的人心頭全都蒙上一層陰影。也不是所有人,趙高,胡亥,李斯,他們現在就忙得很呢他們每日出入嬴政的車辇,又湊在一起不知商議些什麽。

大約到七月半時,衆人抵達了一個名為沙丘的地方。當天,瑾娘抱着築來到嬴政的車辇前,求見始皇。

守在始皇車前的是趙高,他只稍微思忖了一下,就讓瑾娘進去了,而且可能想到瑾娘一個弱女子也不可能做什麽,連派人跟進去監視都省去了。

瑾娘走到嬴政榻前跪下,低頭看着将死之人。她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死神一樣,因為她知道,這個人馬上就要死了。

也許所有的事情很快都會有所了結吧。

嬴政躺在黑色的枕席之間,濃烈的藥味也掩蓋不住他身上那種死亡的臭味。他還有一口氣,蠟黃的臉襯着黑色的衾被,看着十分可憐。當他橫掃六國,一統天下,修築長城,焚書坑儒時是何等霸氣,如今只是個躺在他鄉等死的老人。

瑾娘覺得感慨,想說話,眼淚又落了下來。

“陛下。”瑾娘輕輕喚了一聲,嬴政緩慢睜開眼睛,目光已不複清明,反而像是高漸離被熏瞎眼睛時的模樣。

“我來看你了。也許再也不會來看你了。”瑾娘說,嬴政沒有說話,只半張着嘴,喉嚨發出些氣喘的聲音。他已經說不出話了。

“你就要死了。”瑾娘說着笑起來,眼淚随着笑容的綻開一同落下,“你問過我是否恨你……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也許真的是恨你的吧。因為我愛高漸離。”

“我一開始就愛上他了,不然我怎麽會随他一同來到鹹陽。”

嬴政的手微擡起來,又落在了榻上。

明明荊軻和高漸離都是盼着嬴政的死,為什麽在他真的要死去的時候,瑾娘會一直掉眼淚……她不可能愛上嬴政的,嬴政的兒子都比她要大啊……

瑾娘的眼淚落在嬴政的臉上,像是回光返照一樣,嬴政忽然又擡起了手,搭在瑾娘平放在榻邊的手臂上。他艱難地說出了一句話:“朕死後,你要永遠伴我。”

瑾娘抹去了眼淚,貼在嬴政的耳邊小聲說,有如悄悄話:“高漸離未死。十八公子騙了你,他什麽都在騙你。”她還想說,突然又覺得一切對這個人而言太過殘忍,終究還是閉上了嘴。

瑾娘将築拿過來,放在膝頭,拿起竹板,開始輕輕擊弦。這一曲是改編後的莫紮特的《安魂曲》,用築擊起來,少了許多味道,卻更顯得凄涼起來。嬴政不再說話,也沒有動,只是躺在那裏,仿佛已經失了氣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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