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想要每日為您更換玫瑰

這是艾莎第一次進入灰塔,之前她離灰塔最近的一次,也只是在門前等待伊倫的時候。她在花園裏仰望灰塔之上的玻璃窗這麽久,終于等到了可以進入的這一天。

這不會是最後一天。

灰塔一共有三層,下兩層堆放了一些蘇涅并不需要的雜物,只有第三層才是蘇涅的住所。沿路的樓梯旁挂滿了各種流派的油畫,魔晶石奢侈地将三層照得通明,兩人很快就來到了第三層。

伊倫一手端着長而重的餐盤,穩穩當當,一手輕輕扣門。

門随之輕輕滑開。

兩只月獸率先出現在艾莎的視線中,伊倫嘴上說着“不要亂竄”,小心翼翼地踩着空隙走進去。

淺灰色的窗簾厚壓壓地遮住日光,屋內沒有開燈,雖然是在白天,卻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公爵大人今天換了件乳白色的長袍,頭發披散開來,背對着他們正低頭看花。白玫瑰旁放着幾顆豆子大小的寶石,亮光閃爍,将花瓣映得絢麗。

走進去後艾莎注意到,蘇涅今天沒有穿鞋,蒼白而瘦的腳掌陷進柔軟的地毯上,可以看見上面青藍色的青筋。

只看了幾秒,艾莎的視線就迅速滑開。

“大人。艾莎的甜點已經準備好了。”

蘇涅于是轉過身來。

胸前依舊別着白色藤蔓的神紋胸針。

通體的白色,沒有任何其他顏色的花紋,令蘇涅銀白的左眼更加突出,連同眼尾的淺色小痣,像是點醒了一幅畫。

蘇涅随意劃下一小塊黑森林,蛋糕在口腔中融化,他神情不變,似乎吃得并不是一塊美味的蛋糕,而是喝了一口慘淡的溫水。

伊倫餘光瞥見,艾莎背在身後的雙手,一下子蜷縮起來,似乎很緊張的模樣。

兩只月獸在她腿邊徘徊,小聲地叫着。

“伊倫。”蘇涅的手指滑過黑森林蛋糕,來到下一道甜品,“今天不是很忙嗎,先去做事。”

被迫忙碌的伊倫:“……”

“是,大人。”離開之前,他沖緊張的艾莎露出一個安撫性的微笑,然後恭敬地行禮,“祝您用餐愉快。”

門被輕輕合上。

蘇涅冷不丁出聲:“你覺得這道黑森林怎麽樣?”

這是,讓她進行自我評價……?

艾莎緊張地吞咽口水,快速構思了幾秒鐘,然後有些磕巴地開口:“這、這道黑森林,我認為,我突出了裏面巧克力的苦味……加上,櫻桃的酸甜,所以不會很膩……”

只是大致說了一下制作的思路,艾莎就想不出其他詞,頭腦一片空白。

“苦死了。”蘇涅嫌棄地又切了一塊。

聽到這話,女仆有些沮喪地垂下頭。

可是——

你最喜歡蛋糕裏除甜以外的其他味道啊,如果是完全甜膩的味道,你連碰都不會碰一口。

像是某種不詳的開關,接着,蘇涅每品嘗一道甜點,就先讓艾莎進行自我評價,接着用簡短冷酷的詞句反駁,幾乎将每一道點心都批得一無是處。

可憐的女仆這時額角已經滲出冷汗,随着公爵大人無情的評價,臉色越發慘白,恐怕已經在心裏默念神明了。

這些點心其實很對蘇涅古怪的口味,但他并不習慣表揚他人,從他能夠說話之日開始,就只能聽見嘴裏吐出或譏諷或辱罵的詞句,這麽久了,沒有絲毫改變,只有程度深淺的區別。

到最後,品嘗完所有點心的公爵大人只問了一個問題。

“你覺得我滿意嗎?”

如果艾莎能聽見以前公爵大人和三王子的對話,那麽她一定就能迅速地明白——公爵簡短的批評,其實就相當于高度贊揚了。而只有公爵非常滿意的時候,才會完完整整地品嘗桌上的每一道菜,面對類似的問題,只要謹慎地承認自己的優點即可,如果進行謙遜的自貶反而會招來公爵的厭惡。

然而初來乍到的艾莎并不知道這些其他仆人長久摸索出來的經驗,臉色慘白的女仆焦慮地攥緊裙邊的蕾絲,視線像是被火燎着一般從桌上的甜點滑開,求救一般的四處掃蕩。

或許是她心中不存在的神明眷顧,女仆終于發現了突破口——

“公爵大人!”她的聲音因緊張而顯得尖細,“您,您也喜歡看《當我說話時》嗎?”

這個突破口找的有些奇怪。

蘇涅不計較她轉移話題,反問:“你讀過?”

“是,是的……那是一本很有趣的書……”摸不準公爵冷淡的表情底下是什麽想法,艾莎只能硬着頭皮回答,“我平時忙完農活之後,會到地精小屋那裏,偶然發現了它。”

“這樣的故事并不算正統的浪漫小說,因此沒什麽人喜歡它。”蘇涅擺弄着刀叉,“現在還能被印成書籍,我一直認為是原作者自掏腰包,畢竟你看。艾莎,擡起頭來。”

他漫不經心地捏着刀柄,刀鋒則對準艾莎眉間:“你是我遇到的,第二位知曉這個故事姓名的人。”

“它簡直要成為書架上積灰的擺件了。”

艾莎:“可、可我還是認為它的故事很有趣……只是因為不明含義的書名和寥寥無幾的宣傳,所以才鮮為人知。公爵大人最後不是也發現它了……”

之前問一句要頓三句,現在倒會說話了。

但不得不說,艾莎的話确實令蘇涅莫名感到心情愉快,也許是因為自己孤獨的看書口味終于得到了他人的認同,終于不是在一些令人昏昏欲睡的教學書籍上達成一致。

雖然看不明顯,但蘇涅确确實實是笑了一瞬。

一直圍着艾莎的月獸們似乎也察覺到了主人心情的轉變,終于敢大叫出聲,撒嬌一般扒着艾莎的裙擺,尾巴搖搖晃晃,要人抱的姿态。

艾莎手足無措,身體僵硬。

“大人的寵物,看着真是可愛。”她一邊謹慎打量蘇涅的臉色,一邊伸手輕輕撫摸黑色月獸的軟毛,“毛色很漂亮,不像我家附近的一些小貓,又亂又髒。”

小怪獸扒住了艾莎的手掌,接着迅速竄進她的懷中,這下艾莎不得不雙手将月獸抱起。她睜圓了眼睛,小聲哄着懷中的月獸,腿邊另外一只見狀叫聲更大,艾莎一下子手忙腳亂,又要抱着懷中的,又要安撫腿邊的。

公爵大人的寵物,對她出乎意料的熱情。

“它們很活潑。”艾莎再次幹癟地吹捧,“很可愛。”

據她觀察,豢養寵物的人通常特別喜歡聽到他人對寵物的誇贊,那比誇贊他們自身還要令人高興。

然而事與願違。

“不喜歡,不用勉強自己。”蘇涅一針見血,他早就看出女仆對兩只月獸的不喜。

艾莎臉色更白:“因為是大人的寵物,所以喜歡……”

或許艾莎此刻很想呼喚管家伊倫,和公爵相處短短幾刻鐘,她就踩了數不清多少雷,最後這一個爆炸起來天崩地裂,完全揭示出她是一個阿谀奉承的小人。

不是沒有喜歡仆人們吹捧自己的上位者,但公爵一看就對此頗為厭惡。更何況喜歡被吹捧并不代表喜歡被欺騙,如果艾莎是誠心實意地覺得那兩只月獸可愛還好,現在她是違心說的——欺騙主人,往嚴重說,主人可以驅逐仆人,如果仆人是買來的奴隸,甚至可以将其鞭打至死。

公爵大人不會這樣殘暴,但——

艾莎幾乎欲哭無淚了。

就這麽懼怕他?

蘇涅難得生出幾分郁悶和無語,他并不生氣,因為難得的甜點和誤打誤撞的“讀書之友”,他的心情還算愉快,對艾莎的口是心非并不在意。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狀态。

要知道他常年都保持着一種十分低沉、暴躁的情緒,像這樣輕松的時刻,已經好幾千年不曾有過。

沉浸在懶洋洋的情緒中,蘇涅随便找了個話題:“你當初為什麽想要成為祭品新娘?我記得當初特地交代過,這不是強制的活動。”

——要是再不找個艾莎能夠應對的,這位女仆怕是要哭出來。

果然,問及這個問題,艾莎瞬間找回了邏輯,她撫摸着小怪獸,很認真地回答:“我是自願的,大人,因為我是祂的信徒。”

蘇涅敏感地察覺到艾莎有些奇怪的用語:“祂?”

“神明大人。”艾莎長而直的睫羽微垂,眼窩深邃,很溫柔,“我信仰着祂,如果可以,我願意為神明大人奉出軀體。”

所以她來了。

真是純粹而又沉重的信仰呢。

然而你信仰的那位神明只是因為別人的要求,才下達神谕,最後甚至将你随意安排成為女仆。

傲慢如蘇涅,此刻也難得感到一絲抱歉。

仔細想想,除開一些真正意義上的邪神,他也許是對信徒最冷漠的神了,也不奇怪有些地方将他歸為邪神一類。

他唯一一次與信徒近距離接觸,還要追溯到六百多年前。那個時候他不算有名氣的神,所以唯一一個的信徒就顯得格外珍貴。

雖然後果有些慘烈——唯一的信徒死在暴風雪裏,而他最敬愛的神明對此無能為力。

蘇涅從短暫的回憶中抽身而去,愉悅之後就品嘗出了疲憊,他倦懶地靠着椅背詢問:“那麽,回到最開始的話題,你想要什麽獎勵?”

獎勵……?

也就是說,公爵大人其實對她的甜點,還算滿意?

艾莎一下子露出微笑,眨眨眼,有些猶豫地說:“我想要,想要每日為您更換玫瑰。”

要求更多工作的,獎勵。

指尖不緊不慢地敲打把手,蘇涅的神情莫測。

第一次有人提出想要進塔為他工作。

在他素有脾氣古怪的傳聞下,在他前不久還對這個女仆發火的情況下——

是因為他目前的神仆身份麽?

女仆對她的神明的信仰,還真是純粹啊。

如果他還是以前那位默默無名的神,也許——

“可以。”

昏黃的日光之下,蘇涅淡淡說。

作者有話要說:艾莎:計劃通.jpg

寫着寫着覺得艾莎賊戲精(指指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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