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小啞巴
在第一代格尼爾王國還沒滅國之前,新月嶺也不叫新月嶺,那個時候還是一片無人在意的蠻荒野地,只有幾個貧窮的村落紮根在那裏,蒙昧地活着。
有一個叫做琴納的村落,村裏有大概十三個家庭,還有一個無父無母的小啞巴。
‘琴納’在當地語言中,是厭火的意思——琴納村不遠處有一個魔焰妖精的聚落,妖精們天性喜怒無常,以捉弄人類為樂,魔焰妖精更是将琴納村的人當成自己的‘玩伴’,每隔一段時間就要來玩一場吐火的游戲,結局是妖精們心滿意足地陷入長眠,而‘玩伴’們非死即傷。
對于琴納人來說,那可真是一種殘酷的游戲——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們毫無反手之力,只能任由妖精們戲弄。
不過後來随着格尼爾王國與精靈王庭交流加深,王都派來法師驅逐封印妖精,王庭也順勢對妖精們多加約束。這一段痛苦的歷史就此揭過,只留下一個“琴納”的名字。
在長久和平的生活中,小啞巴的父母是百年來唯二在狩獵中喪命的人,那時他還不到四歲,堪堪能走能跑的年紀,開口僅能發出“嗬嗬”的啞音更是雪上加霜。
好在全體琴納人接納了他,小啞巴靠着一家一口的施舍平安長大,雖然長久無法飽腹的夥食令他如一把骷髅般瘦弱,尖銳的骨骼勉強才能撐起蒼白皮囊,至少還活了下來,比起他不幸的父母,可以算是幸運。
“喂,小啞巴。”
綴滿桑果的大樹上,一上一下爬了兩個小孩,底下還有一個,踮着腳試圖用衣服兜住桑果。最上面的孩子名叫羅恩穆爾,剛滿十三歲,經常逗弄小啞巴,從來不肯好好叫他的名字,村裏的孩子學他,久而久之小啞巴就很少聽見自己的名字了。
羅恩穆爾喊了幾聲,見小啞巴自顧自地貼着牆角走,根本不理他,從大樹上一躍而下,幾下就堵在啞巴面前。
“真沒禮貌,沒聽見我叫你?”
小啞巴垂着頭,頓了一會兒,轉身想要掉頭,羅恩穆爾迅捷地換了個方向堵着。
“都不跟我問好?”
小啞巴終于擡頭,陰沉沉地瞪了羅恩穆爾一眼,卻把對方瞪出了滿臉的笑意。健壯的臂膀勾過小啞巴的脖子,另一只手将他柔順的黑發抓得淩亂無比,羅恩穆爾帶着小啞巴往前走,目标非常明确——
“今晚你來我家吃飯,小啞巴,你可真是會挑時候。”羅恩穆爾戲谑地說,“老頭子專門去集市上買了一只霜獸,扔進鍋裏從早上熬到下午,你雖然不會說話,想必鼻子是很好的——早就聞到了香味吧?”
小啞巴不會回應他,羅恩穆爾自言自語得也很開心:“你可得感謝我,要不是我被聖羅蘭學院錄取了,你恐怕一輩子都吃不到一口霜獸肉……你知道霜獸是什麽嗎?”
羅恩穆爾緊緊盯着小啞巴,眼裏混雜着驕傲、期待等複雜的情緒。終于,小啞巴如他所願地搖了搖頭。
“霜獸可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野獸,它的肉——你只要吃上一口就知道,其他肉根本比不上……你可真有福氣。”
在羅恩穆爾看不見的地方,小啞巴翻了個白眼,他想說其實你也沒吃過霜獸,想說書上說王都裏就連貧民都不屑于吃霜獸,不過礙于生理的限制,這些話只能在肚子裏滾了又滾,漸漸沉寂下去。
不過,目前為止,霜獸的确是小啞巴吃過的最美味的野獸了。
躲在桑樹後,小啞巴兇狠地撕咬着霜獸的大腿——那是羅恩穆爾家送給他的晚餐,饑餓了一天的肚子發出滿足的響聲,他像是野獸一樣瘋狂地進食。
成年人一頓尚且都吃不完的肉量,小啞巴兩三下就解決幹淨,并且僅僅滿足了一瞬,随之而來的是更加強烈的饑餓感。
小啞巴明白自己的身體不對勁,不過對此并不在意,也許他早亡的父母身上有非人種族的血脈,但那并不能讓他身體強健,至多每時每刻都用空空蕩蕩的胃提醒他——這種操/蛋的生活還要持續下去。
小啞巴不住在任何一個家庭裏,他有自己的小窩,在琴納村的最西邊,一個用木頭堆起來的破舊小屋。
夜晚時,冷風會順着木頭之間的縫隙呼呼灌進屋內,狡猾地滑入單薄的被褥中,讓小啞巴在陰冷的環境中做上不止一個噩夢。
不過最近的幾天他都沒能入睡。
——小啞巴總覺得,琴納村的上空,似乎多出了什麽東西。
尤其是在夜晚。
冰冷的,惡意的視線滲透進琴納村的每一個角落,但村裏的其他人好像并未察覺,無知無覺地禱告神明,然後入睡。小啞巴卻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視線掃過他身體每一寸角落,那讓夜風帶來的寒意都不值一提。
更重要的是——
“嘶…”小啞巴身體抖了抖,急忙用手捂住左臂,就在前一秒,那上面添了一道毫不留情的劃痕,血液順着縫隙滲出,加深綿長的痛楚。
是的,在小啞巴察覺到那股視線的存在之後,每一個夜晚,他瘦弱蒼白的身體上,都會添上一道戲弄般的傷痕。
由于昨夜一直沒能入睡,第二天小啞巴格外疲倦,傷口已經不滲血,但在日光底下還是火辣辣地泛着疼。
小啞巴不喜歡待在外面,不過最近他找到了一份“工作”,村東的老格林最近傷了腿,他幫忙将新鮮牛奶送到每個家庭裏,為此可以獲得微薄的“報酬”——一兩本書籍。
小啞巴喜歡看書,那能讓他看到琴納村之外的天地。
精疲力竭送完牛奶之後,小啞巴迫不及待要回到老格林……的書的身邊,然而,一張非常熟悉的面孔占據了他的視線,小啞巴控制不住地皺緊稀疏的眉頭。是羅恩穆爾。
“又想跑?!”高個頭的羅恩穆爾堵在他面前,遮住大部分日光,“喂,小啞巴。”
小啞巴習慣性地垂下頭,羅恩穆爾找到他,估計又是打算發洩牢騷或者開些玩笑,他早已習慣。
“拿着。”下一秒,手裏卻被塞進一個小瓶子,羅恩穆爾用一種教訓的語氣,“幹什麽都不小心,你手上那道口子是不想管了麽?知不知道隔壁村前不久才有人因為傷口感染去世了,真是不要命了你……”
小啞巴摩挲着凹凸不平的藥瓶,心中湧起一股古怪的感覺,他對此有種無從适應的無措,小心翼翼地擡頭,看了羅恩穆爾半天,喉嚨裏發出一陣含糊的聲響。
——“謝謝。”
“……”羅恩穆爾嘆了口氣,“小啞巴,以後多長點心眼,我馬上就要去學院了,到時候可沒人像我那樣管你。”
他看着小啞巴被太陽曬得發紅的面頰,和被汗水濡濕的烏發:“再過一年,學院會派人到這裏招生,那大概會在春天,你要早點起來——到集鎮上要走四五個鐘頭。我看你瘦瘦弱弱的,應該是有魔法天賦,到時候來學院裏,我這個做學長的罩你。”
末了嚴肅地說:“聽清楚了沒?”
小啞巴乖巧地點點頭。
長而卷翹的睫羽掩住漂亮的眼睛,就算此刻非常狼狽,小啞巴也狼狽得又可愛又漂亮。羅恩穆爾心說,小啞巴是他目前見過最好看的人,就連學院招生時的法師都比不上小啞巴,估計到了王都得禍害一堆貴族小姐,到時候說不定還能給自己帶來……咳……那方面的好運。
“明天早上我就走了,小、”羅恩穆爾不自在地咳了咳,“小……嗯……再見,我在王都等你……蘇涅。”
……
蘇涅從夢中醒來。
幾個月來,他第一次成功入睡,還幸運地夢到了小時候,真是值得高興的事……不是嗎?
感應到神明激動的情緒,空中的各種元素忽然暴動起來,狂風将書桌卷得狂亂無比,雷電順着長桌蔓延,在末尾蹭出一朵倔強的火花,敏感的月獸們不敢造次,瑟瑟發抖地縮進角落裏,連撒嬌的聲音都不敢發出。
蘇涅現在的心情,真的非常、非常差。
他冰冷的目光滑過卧室內的一切,最終停留在窗沿邊垂垂的玫瑰上。
——一向能讓他保持不錯心情的玫瑰花瓶,轟然碎成粉末,連同裏面嬌貴的白玫瑰,狠狠摔在地毯上。
卧室裏的一切都異常淩亂,而蘇涅坐在中央,垂眸注視地毯上的花紋。
一刻鐘後,艾莎按照慣例來為蘇涅更換玫瑰。
一打開門,屋內的景象就讓這個表情歡快的女仆愣在原地,因為意外,她似乎不受控制地發出一聲驚呼,接着聲音被迅速收斂。
“……大人,”艾莎的聲音戰戰兢兢的,“您需要我為您更換花瓶麽?”
她捧着新剪的玫瑰,無從下手。
蘇涅平靜地說:“暫時不需要。在此之前,艾莎,我一直有一個疑問,你能幫我解答嗎?”
日光順着窗楹落下,灑在他蒼白的側臉,将姣好的眉眼描摹得更加清晰,如果表情柔和一些,那将會成為一幅非常賞心悅目的畫作。然而此時此刻,蘇涅眉間的冷意将日光攪得粉碎,硬生生在暖意中開辟出一小塊寒冷的地帶。
就算再看不懂臉色的人,此刻也能明白,如果不能令眼前的人滿意,那麽她将會迎來不算愉快的懲罰。
“是、是的……我的榮幸,大人。”
“你似乎在照料植物這方面,非常有天賦。”蘇涅不急不慢地敘述,“我那片嬌貴的玫瑰,讓管家頭疼了好久,而你,顯然對它們有一套,不僅讓它們看起來生機勃勃,甚至……你知道麽,我已經好幾天沒睡過一個好覺啦,昨天卻難得地,做了個美夢。”
奇異的雙瞳盯着艾莎:“你照料我的玫瑰時,是有什麽訣竅嗎?別擔心,我不會将它告訴其他人。”
艾莎不安地抓着手,看起來困惑極了:“我,我并沒有什麽訣竅……一切都是按照管家大人說的去做……”
蘇涅點點頭,接着,又抛出一個問題:“那麽,你想要什麽獎勵?”
這個真是個,塗滿毒藥、十足危險的問題。
恐懼膽怯的面具之下,艾莎懊惱地想,他在玫瑰裏放的血過量了,蘇涅顯然已經産生警覺。如果接下來的回答不能打消蘇涅的質疑,他恐怕就要面臨嚴酷的刑訊——這些都沒什麽,艾莎最怕的是,好不容易獲得進入灰塔的特權,轉眼就被逐出玫瑰莊園。
那麽,她該如何回答呢?
女仆絞着手指,有些小心翼翼地開口:“我照顧的玫瑰,真的有讓……讓大人的睡眠變好?”
看起來,她對玫瑰産生的功效有些不敢置信。
“我當然最清楚不過。”
“那、那真是太好了!”女仆壓抑住興奮的腔調,開心地側臉染上紅暈,“能為大人分憂,是我最大的榮幸了!女神想必也會——”
說到這裏,艾莎突然含糊了起來,說不出一句意義明确的話。
但蘇涅大概能明白她的想法了——她為女神的神仆解決問題,相當于為女神出力。對于虔誠的信徒來說,再正常不過的想法。
蘇涅此前因為怒火産生的質疑,突然就消散了大半,等看到艾莎漂亮的長發時,更加覺得自己實在有些敏感了。
也許只是因為在灰塔裏生活了太久,才會突然夢到過往與故人,這不是沒可能發生的事情。
畢竟——
玫瑰莊園就建在曾經琴納村所在的土地之上啊。
作者有話要說:發現這本的回憶篇幅也有點多(笑哭)
不過公爵以前是個好孩子呢(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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