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夢見一棵樹
沈越夢見了一棵樹。
一棵非常陌生又非常熟悉的樹,它蒼老又年輕,巨大又弱小,全身焦黑,幾乎只剩樹幹,然而它雖然看着十分孱弱,卻又煥發着勃勃的生機。
可這與沈越有什麽關系,他只是想找到回去的路而已。
但是他很快就發現這個地方除了這棵樹,什麽都沒有,沒有來的路,沒有去的路,空無邊際,無論他怎麽走,也離不開這棵大樹。就像是被束縛在樹上的孤魂野鬼,毫無自由可言,他的一切只能圍繞着這棵樹來活動。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沈越起初漸漸覺得寂寞,然後就是刻骨的難以言喻的寒冷。
在這無盡的寒冷與寂寞之中,沈越只能盡量的把自己蜷縮起來,去保護身體唯一的一點熱度。大概過了很久很久,沈越才感覺到了一點暖意,然後就是熱意,像是火一樣的溫暖,卻并不灼人。
這讓沈越稍微有一點明白了為什麽飛蛾會撲火。
然後他就醒了過來。
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端靜擰幹了浸過熱水的帕子,似乎還未覺察到沈越醒來,認真的為他擦拭去了脖頸與額頭上的汗珠,然後捂了一下他冷的幾乎發白的手。端靜的神色很嚴肅,又帶着一點隐隐的擔憂與氣惱,沈越睜開眼睛的時候,那一分氣惱與擔憂卻又立刻化為了喜色。
“阿越……”他輕聲喚道,然後攬着沈越坐起來,讓他靠在軟枕上,又扯過厚重的被子蓋在他身上,頗為小心翼翼的問道,“你……是不是夢見了什麽不大好的事情?”他猶豫了好一會,忽然又決絕無比的說道,“是君侯嗎?”
沈越覺得有點累,卻又覺得很好笑,然後他搖搖頭道:“怎麽會是他呢。”
沈越的神色看起來很疲憊,眼角也像染上了時光的細紋,淺淺的描摹出來,透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滄桑來,這時候的他看起來既不年輕也不蒼老,倒真正有了點老妖怪的模樣來。他輕輕的嘆息着,卻仿佛每口氣都像是鑄鐵的火爐裏噴灑出來的那般沉重,眼角眉梢似乎挂着千斤重的巨石,微微垂着,露出些病态的憔悴。
“你想一個人靜靜嗎?”端靜似乎看出了他的倦意,溫柔的撫摸着他的長發,柔聲問道。
小肅肅你不就是靜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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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越在心裏為這個幹巴巴的笑話笑了一會兒,就無趣的停止了,他搖了搖頭道:“你別走,陪陪我。”他這時候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個人靜一靜了,他已經在夢裏安靜的太久,孤獨的太久,如果再沒有什麽人陪伴,說不準就要出抑郁症了。
要是得了精神病,這個世界應該是沒有藥可以吃的,那沈哥就整天萌萌噠了。
“好。”
端靜應允了下來,然後重新在熱水裏洗過手帕,幫沈越擦手。沈越這才恍恍惚惚的意識到夢裏的熱度來自于哪裏,他覺得心口像是有個地方燙的吓人,有什麽洶湧澎湃的東西即将沖破那裏,完全淹沒自己,然而他的理智卻又努力阻止着這種感情的失控潮流。
“我雖然只是睡了一覺,但好像生了一場大病一樣。”沈越幹巴巴的笑了笑,有點苦澀的,帶着自我嘲諷的意味。他很輕的嘆息了一口,然後用異常難得的,近乎懇求的态度低聲下氣的對端靜道:“你抱抱我好嗎?我有點兒冷。”
端靜一言不發,只是很快,沈越便傾進了這個男人的懷裏。
沈越沒有說話,他嗅到了端靜身上凜冽的雷霆氣息,這種感覺很難講,只是令人無端想到了惶惶天威這四個字來,然而卻也令沈越覺得臉有些抽痛。
“我方才修煉了一會,身上的氣息會不會惹得你不舒服?我記得你不是非常喜歡雷霆,每次見着都會皺眉。”端靜似乎對沈越了若指掌,溫聲問道。只是他擁着沈越的模樣也帶着雷霆的霸道,兩個人相貼着的地方,像是有源源不斷的熱度傳過薄薄的衣裳。
“還好。”沈越笑了笑,他其實沒有感覺那麽冷了,便無端有些昏昏欲睡,可腦子裏卻不斷浮現出明果在大雨與雷霆下那張稚氣又蒼白的小臉來。
“明果……你恨我嗎?”
沈越回憶起來,才覺得自己那時候的表情約莫是慌亂無措的近乎吓人的。
而明果的臉色,卻是沈越一輩子也無法忘懷的。
小娃娃的臉有些圓,帶着紅潤的血色,可那時候卻退了個幹淨,蒼白如紙,他兩顆黑曜石般的大眼睛顯得尤為的幽深漆黑,空洞的看着沈越。然後他看着天上的雷,低下了頭來,腳輕輕的劃着地,眼淚吧嗒吧嗒的往地上掉,然後說道:“我也不知道,我知道小蘿蔔跟小兔子他們都很喜歡你,是不是我,都沒有關系……”
他這句話帶着濃濃的哭腔,柔弱無助的幾乎令人心碎。
“我不知道!”明果又重複了一次,很快就轉過身頭也不回的跑了,他滿是眼淚的臉蛋與空洞的大眼睛讓沈越覺得揪心的疼。
在沈夜還是人而不是一棵樹妖的時候,他看過一部電影,其實時間真的能撫平許多東西,所以那電影有什麽人,主角是什麽模樣,有什麽好笑的劇情之類的已經盡數被他遺忘了。他只是記得記憶深處依稀有過這麽一部電影,講述了一個有關自我意識障礙的內容。
自我意識是指一個人對自己存在狀态和所思所為的看法和态度,而當它出了障礙後,就很容易産生精神分裂或者雙重人格等精神症狀。
譬如說一個人會對自己有一個認知,好比說“我覺得我這個人脾氣很暴躁但是我很擅長交朋友。”當自我認知出現障礙之後,就會無法正确認識現在的自己跟過往的自己,無法再意識到自己是個單一的,獨立的個體。
明果就是這個問題。
他無法辨別之前的樹妖是自己跟之後的樹妖是沈越的區別,認為樹妖就代表了一個存在,而他跟沈越都屬于樹妖,當他發現沈越是現在的樹妖的時候,他就徹底否定了過去的自己。
舉個不是特別恰當的例子,有一些惡俗狗血虐戀愛情小說裏的女配或女主說得一句話就很充分的說明了現在的情況:你是他的妻子,那我呢,我是什麽。
你是小三。
咳咳,當然這裏只是開個玩笑,緩解一下比較沉重而又尴尬的氣氛,雖然好像一說更尴尬了。
當然這個不是自我意識障礙,而是說明了一種情況。妻子這個地位就好比是樹妖一樣,明果也産生了類似這樣的迷茫,既然沈越是樹妖了,那麽他自己又是誰呢?尤其是當他栖息在樹木深處受沈越庇佑的時候,他所感覺到的所記憶着的東西,都無時無刻不再告訴他,當另一個人将他取而代之的時候,沒有人會發現,他也不是必要存在的。
這就讓明果産生了錯誤的迷茫,正如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怨恨沈越一樣,他也同樣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是什麽。
他作為樹妖的部分在懷疑自我。
沈越自然覺得很愧疚,但是他愧疚的同時還覺得很窩火,很憤怒,很不甘心。
說到底沈越自己也是受害者,憑什麽他非要去考慮別人的感受不可,難道他就很喜歡搶別人的身體過日子?誠然,他當年的身體……雖然也記不大起來了,但應該是長得一般也有點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可那畢竟是他自己的身體,而且也是爹生娘養的,還是親的!
誰特麽樂意來當一個天生地養的樹妖了!誰都沒問過沈哥的意見啊!
沈越的怒火就像氣球,可他一想起明果可憐的樣子,就像被針紮破的氣球一樣,一下子癟了下來。
“為什麽非得是我不可。”沈越有些難過的縮在了端靜懷裏,他一向是個很善于尋找快樂的人,生性也很豁達,因此難過起來也尤為的難過。他緊緊靠着端靜溫暖的胸膛,委屈至極的說道,“為什麽非得是我不可……”
為什麽非得是我接受這一切,為什麽我非得覺得自己虧欠什麽,為什麽我非要承擔這份不知是否何時降臨的恨意,為什麽我就非得去考慮別人的感受……為什麽非得是我,這麽倒黴……
說到底還是心不夠黑,臉皮不夠厚。
但這是好事,因為所有人如果都心黑臉皮厚,人們就要開始面臨走在路上都擔心誰擦身而過時趁機給你捅上一刀,談生意占便宜的時候不扯下你一大半塊肉來就不放松……
“我在這兒。”端靜的聲音不大,卻讓沈越徹底的安靜了下來,他開始真正的疲倦發困起來。端靜伸出手來擋住了沈越的眼睛,然後輕聲道:“好好睡吧,我會一直在這裏陪着你的。”
“那你一定不能走……不要走。”沈越覺得越來越困,他的眼皮幾乎都墜落了下來,兩只眼睛已經完全閉合住了,只剩下最後殘餘的一點點的理智,模糊的跟端靜嘟囔着,“別扔我一個人。”
“我會一直在這裏。”端靜的聲音又輕又柔,像是一劑定心藥打在沈越心上一樣,他很快就睡了過去,平靜的睡顏露出了往日并不常見的安詳神态來。
端靜收緊了雙臂,任由沈越的長發與他的糾纏在一起,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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