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游遇的夢(5)

在這個夢裏,遲南恢複了視力。

夢境應該是他記憶碎片的重現,現在的他還被禁锢在畫裏,視線像一臺無法扭動的攝像機,只能看到有限的場景。

是一個陰雨未晴的午後,窗簾已經拉開,卧室裏卻還是暗沉沉的,就好像天再也不會亮了一樣。

遲南認得,這是游遇的卧室。

小游遇坐在床邊,閉着眼睛面向陰雲密布的窗外。

他明明什麽都看不見,卻總是執着于長久的面向某處,就好像時間久了,那些景物會回應他似的。

不多久,卧室的房門響了,女傭端來了藥。

“少爺,該喝藥了。”

小游遇不搭理她,女傭直接端着藥舉到他面前,重複了一次:“少爺,該喝藥了。”

小游遇卻把嘴巴抿成一條線:“我不喝。”

女傭沒辦法:“少爺不喝的話,我讓夫人親自來了。”

說話間,女傭從衣兜裏弄出一只小瓶子,因為小少爺看不見,便明目張膽的朝藥碗裏兌了點黑灰似的粉末,藥汁立刻呈現詭異的暗紅色。

小游遇聽到‘夫人’兩個字,臉色微變,女傭看在眼裏趁熱打鐵:“聽話,夫人平時拍戲這麽忙,我們不要給她添亂了,少爺好好喝藥,身體才能好起來。”

小游遇拿過藥碗,女傭在旁繼續催促:“夫人喜歡乖的小孩,少爺聽話喝藥,夫人才會喜歡…”

“我知道,媽媽喜歡什麽樣的小孩。”

說話間他彎起唇角,笑得溫和又安靜,像個惹人憐愛的小天使,可手上的舉動卻不是那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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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容的将藥汁倒在地上,乳白的地毯上立刻暈開一片嫣紅,觸目驚心似濺開的血。

最後,他把倒空的藥碗遞給女傭,依舊微笑着:“喝完啦。”

女傭臉色驟變,邊清理地上的藥漬邊冷聲說:“那我去請夫人了。”

女傭離開後,小游遇臉上的笑消失,又和最開始一樣空漠的面朝看不見的遠方。

直到門再次被推開,小游遇的神色才有些微變化。

“怎麽又不聽話了?”白穎芝推門進屋,順手開了燈。

她聲音是捎着笑意的,可畫中的遲南清楚看到她臉上滿是不耐煩。

“媽。”小游遇轉過身來,用側臉對着她。

白穎芝蹲在他身前,餘光掃了眼地毯上血漬一樣的藥汁:“你鬧脾氣,給我和梅姨都增加了不少工作量呢,不聽話的小孩是要受罰的。”

小游遇的睫毛顫了顫,而後熟練又乖巧的伸出左手。

他蒼白幹瘦的手臂上滿是指痕和針眼,密密麻麻讓人不忍直視。

白穎芝握住他的手,拿出古銅色的細針,朝小游遇的中指紮去,還毫不留情的掐擠他的指腹,直到血水滲出,彙成黃豆大小的血珠子,白穎芝拿出一張類似符紙的東西将血吸幹。

從頭到尾小游遇眉頭都沒皺一下,像是習以為常了。

白穎芝按住他中指的傷口止血,聲音溫柔得像慈母:“你身體不好,得長期喝藥紮針,不然病怎麽能好呢?”

“媽,我得了什麽病?”小游遇發問。

白穎芝動作一頓:“很重的病。”

小游遇不動聲色:“為什麽不讓我住院?”

白穎芝神色僵了僵:“住院有什麽好的?我們有家庭醫生。”

小游遇點點頭,唇角浮起意味不明的笑:“是嗎?”

白穎芝終于不耐煩的皺眉:“你還小,解釋不清楚,等你長大了告訴你。”

“希望,有這一天吧。”小游遇說完這句話,就把自己卷進被子裏,不打算搭理人了。

白穎芝拿着沾了血的符紙起身離開,走出房門前留下一句話——

“游遇啊,這一切很快就結束了,媽媽會一直很愛你的。”

房門合上,光線暗淡的屋子回歸死寂,小游遇在被子裏無聲的笑了笑。

大概過了十來分鐘,小游遇重新坐了起來,他順着床爬到和遲南只有一步之遙處。

對着遲南伸出手。

應該說,是對着《哭泣的少年》伸出手,輕輕的摸着,臉色變得平和安靜,他說——

“你在嗎?”

被遺忘的記憶像潮水湧來,遲南一點一點拾取記憶碎片,才想起自己是畫中靈的時候,小游遇似乎經常對着他講話。

至于說了什麽,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你真的存在嗎?”

就在記憶的色澤變得越來越鮮明時,遲南眼前突然像接觸不良一樣,畫面滋啦滋啦閃個不停,小游遇的模樣也變得模糊扭曲。

最後‘咔——’的一聲,信號中斷,所有畫面消失,遲南再次失去了視覺。

還差一點點就…

“你是做夢了嗎?”還是小游遇的聲音,但和夢裏遲南認識的小游遇有些微不同。

他繼續說,“真稀奇,在噩夢世界裏還能做夢。”

遲南沒說話,小游遇的腳步聲繞着他轉:“夢到什麽傷心的事嗎?臉色這麽難過?還哭了?嗯?”

遲南卻突然來了句:“你的眼睛怎麽恢複的?”

小游遇戲谑的笑了笑,踮起腳挽住遲南的脖子,湊到他耳邊說:“你猜。”

……

遲南是被鬧鈴聲吵醒的,一陣冷風刮在臉上。

南面的窗戶不知什麽時候敞開了,房中溫度驟降。

遲南畏寒,整個人縮在薄被裏,極不情願的探出手,摸索着按掉手機鬧鈴。

鬧鈴對他而言,大多數時候随緣。

他翻身準備重新入睡,突然有個濕濕黏黏的東西垂到臉頰上,噓得他癢癢。

遲南煩躁的扯了扯垂下的東西,迷糊間覺得這玩意兒觸感像是一縷頭發,捏在手裏冰冷又濕潤,發絲間還能滲出液體來,濕乎乎糊了一手。

滴答。滴答。

從頭發滲出的血水漫過床沿滴落在地板上,這間客房沒鋪地毯,血滴聲格外刺耳。

血水也浸濕了地上的陣法、床頭的糯米大蒜和符篆,觸目驚心嫣紅一片。

可遲南已經轉身又要進入夢鄉。

女鬼:“……”

作為配戲演員她很努力,發揮死亡特長和優勢,用誇張的弧度歪着腦袋,頸骨随之發出咯咯咯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響。斷裂的吼骨更深的刺破皮膚,粘稠的血從筋肉相連的皮膚組織滲出,滴在遲南的臉頰上。

遲南毫無知覺,又将頭埋進枕頭裏。

女鬼:“……”這瞎子是在無視她對吧?

女鬼又看了眼遲南放在床頭的大蒜糯米陣:“……”這是看不起誰呢?把我當僵屍對付?

因為人類的恐懼很大一部分來自視覺,遲南是個瞎子,女鬼無法用自己得天獨厚的恐怖模樣吓他,只得賣力通過其他渠道營造恐懼。

比如她榨幹自己的最後一滴血,讓整間客房血腥彌漫腥臭沖天;比如她吊着自己快要斷裂的脖子,拼命搖晃身體讓床咯吱咯吱的晃;比如她打開窗戶,讓陰冷的風吹進屋裏;比如她現在擡起血淋淋的手,就要朝遲南白皙纖細的脖子抓去…

睡迷糊的遲南當然不知道女鬼有多努力,他只感覺有什麽東西拉開了他的棉被,又刻意将溫度調低幹擾他睡覺,還把他捂臉的枕頭弄掉了。

遲南這人沒什麽脾氣,唯一的脾氣就是起床氣。

他不耐煩的皺着眉,眼角随之滲出淚水。

睡覺時他的眼淚往往是不受控的,一旦開閘就嘩啦嘩啦停不下來…

正要置他于死地的鬼手突然頓在半空中,久久沒落下。

女鬼看到他眼淚的瞬間,血紅的眼珠子幾乎瞪出眼眶,滿臉不可置信,瞬間僵硬如石雕,比中了天師的符篆還要恐怖百倍。

遲南的眼淚沖淡他臉上的血漬,滴在滿是血污的枕巾上,屋子裏的血味也變淡了。

女鬼像是見到鬼一樣怕得渾身劇烈發抖,床也随着她的恐懼抖動不止、行将崩塌。

可饒是動靜這麽大,遲南還是沒有清醒過來。

“別吵,正夢到關鍵的時候…”遲南在半夢半醒間喃喃了一句。

女鬼本來就煞白的臉色已經發青,扭曲的脖頸三百六十五度旋轉想要逃離,可她身上卻動彈不得。

她無助的張開血盆大口:“嗚嗚嗚嗚救——”

遲南不耐煩了,抽出放枕頭邊上、之前小游遇給他擦眼淚的手帕,不偏不倚朝女鬼的血口塞去——

“別吵。”

“嗚……”

遲南把頭縮進被子裏,這一下,女鬼果然不再吵他。

因為女鬼已經僵硬的懸挂在他床頂,咬着滿是遲南眼淚的手帕,再也無法發出一點響動。

女鬼死了。

遲南終于如願以償,沉沉的再次睡了過去,很可惜,他沒能再夢見那間卧室,也沒再見到當年的小游遇。

雖然是農歷七月的盛夏,但因為是在噩夢世界的緣故,九點多天才蒙蒙亮。

因為窗戶被女鬼打開了,晨光漫入屋中,遲南的睡眠也變淺了。

他迷迷糊糊的翻了幾次身,睡意淡去,意識漸漸回籠。

他點擊手機屏幕,手機報時九點四十。

…遲南瞬間清醒,警覺的坐了起來。

怎麽回事?他錯過了試戲時間嗎?那他的計劃豈不是就泡湯了…

原本遲南想得好好的,用黑茶教的辦法對付女鬼,然後用女鬼代替自己成為屍體。

畢竟白穎芝說過,試戲時可以即興表演,那就意味着他可以找替身演員吧…

可是現在好像搞砸了。

遲南沮喪的抹了抹眼睛,動作一僵,突然意識到了不對勁。

空氣裏彌漫着什麽奇怪的味道…腥臭無比。

遲南将手湊到鼻子邊嗅,強烈的血腥味讓他立刻警覺起來…昨晚是不是發生了什麽…

遲南開始朝身側仔細摸索着,大概過了三分鐘,突然‘咔——’的一聲響,挂在蚊帳上的女鬼頭顱終于不堪重負,僵硬的滾了下來,掉在枕頭邊。

遲南伸手一摸:“……”

他終于發現自己床頂蚊帳上挂着一具幹涸的女屍。

看來黑茶給的驅鬼辦法很有效啊…遲南心中感激。

他将女鬼的屍體從蚊帳上弄了下來,整整齊齊擺在床上,然後用內部電話呼叫梅姨,拜托她送了一套幹淨的換洗衣服過來。

衣服送來後,遲南雙手合十對女鬼屍體說了句:“得罪了。”

而後脫下身上血淋淋的衣服給女鬼屍體換上。

大功告成,系統終于從沉睡中醒了過來——

[恭喜‘遲南’順利通過噩夢故事觸發點:屍體扮演環節。]

[夢游人‘遲南’在試戲過程中全情投入、演技卓越,即興表演部分對情節的處理和角色的把控能力尤為突出,精彩的表演獲得造夢主的青睐。]

[好感值将在副本結束後統一結算,敬請期待]

[請夢游人‘遲南’再接再厲,在接下來的噩夢中收獲更多的好感度。]

噩夢系統彙報完畢又隐身了,遲南松了口氣。

他猜得沒錯,試戲果然是刷好感的重要劇情點,現在他恨不能每晚都有劇本找上門、有女鬼來面基,讓他無限刷好感。

善後完畢,遲南摸索着到浴室洗了個熱水澡,沖掉一身的血污和起床氣。

浴室的水聲嘩啦啦的響,遲南聽不到有人猛拍他卧室的門。

……

昨天夜裏,黑茶在床上左思右想,還是擔心這個瓷人偶般的小瞎子,一點多的時候索性從床上翻了起來,準備去他的房裏過夜。

可不知是因為規則,還是女傭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事先從外向裏把他的房門和窗戶鎖死。

手機又沒信號,無法聯絡其他人…

黑茶有心無力,惴惴不安的等到天明,就聽到‘咔嚓’一聲,房門的鎖被打開了。

他第一件事就是沖到遲南的客房外,砰砰砰拍門——

“遲南!遲南!你沒事吧?”

無人回應。

黑茶額上手心都浸出冷汗,他是個急性子暴脾氣,最忍受不了杳無音信,開始猛踹房門,因為動靜太大驚醒了隔壁的程旭。

程旭是老夢游人,很懂得不要多管閑事的道理,昨夜聽到詭異的尖叫聲也沒搭理,現在天亮了,終于肯探出頭來,看黑茶火急火燎的樣子問道:“怎麽樣,遲南還好嗎?”

“不知道!拍門沒人應!”黑茶三四腳破門而入,一股血腥味撲面而來。

“不好!”他沖進屋裏,程旭遲疑片刻也跟了進來。

“啊這…!”

當黑茶看到床上躺着一具血水幹涸、面目全非的屍體時,情緒劇震,片刻眼睛就濕潤了。

老手程旭也震驚得退後了一步,整個人僵硬如雕塑。

太慘了、死相太慘太可怕了…

“早知道會這樣,我昨晚就應該堅持和遲南一起待着,管他什麽屁規則呢!”

黑茶是性情中人,也是個純新手,沒經歷過死亡,對遲南又十分喜歡,看到屍體後當即情緒崩潰,一拳頭砸在牆上,他的舉動驚動了二樓的所有夢游人,也讓在浴室洗澡的遲南聽到了。

好像是黑茶他們過來了。

“早上好。”遲南迅速穿好衣服,從浴室裏探出頭,很有禮貌的問候。

所有趕過來的人都怔住了,困惑的看了看床上慘不忍睹的屍體,又看了看頭發還淌着水的小瞎子。

“遲南?你…你沒事?”黑茶從悲傷中回過神,情緒大起大落的,他有點懵了。

遲南用浴巾在頭發上一陣亂揉,因為洗了熱水澡的緣故,他蒼白的皮膚總算浮了點血色,眼角兩顆淚痣也顯得更加生動:“嗯,我沒事,洗澡呢。”

程旭的女友安然瑟瑟發抖,目光在遲南和屍體間流連,悚然說:“可是這明明…他會不會是鬼變的來糊弄我們?”

遲南哭笑不得:“我是活的。”

除了黑茶的衆人:“……”我們不大相信。

“可是,我記得昨天遲南穿的就是這身衣服啊…”

遲南沉默一瞬,說:“我頭發沒她這麽長。”

衆人:“……”雖然但是…這種時候誰會在意頭發長度這種細節啊!

黑茶稍稍緩了過來,看到鮮活的遲南松了口氣,指着床上的鬼屍問:“床上這玩意兒怎麽回事?”

“屍體,我找的替身演員。”遲南理所當然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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