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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幕淡去,靜谧雨夜仿佛蒙上一層濃霜,微涼空氣中隐隐透出一層凄寒冷清。

離城門還有百步距離,沈沐遠遠便見着阿青在宮門外焦急等候,身後是一輛熟悉的馬車。

氣候漸涼,見沈沐出來,阿青立即小跑上去,将懷中捂熱的麻布喪服給他披上,十分擔憂地急忙問,“王爺,阿青聽說您在明承宮同陛下大吵一架,沒受氣吧?”

沈沐一頓,沒想到消息傳的這樣快,沒來得及開口就又聽青年大叫一聲,“呀!王爺您的衣服怎麽換了!”

“還有手!陛下是将您綁起來了嗎?!”

“哪有綁人只綁一只手的,”沈沐被阿青的關心則亂氣的笑出聲,上了馬車後,掀開簾子叫人進來,“夜間涼,你也一同上來吧,不然要生病。”

“謝、謝王爺!”

一路暢通無阻的回到府中,進門穿過前廳時,沈沐見到府中王伯在往廳裏搬東西,模樣有些吃力。

此人是原身進京趕考時就一直跟着的,這些年堅定不移地守着他,沈沐見狀停下腳步,開口勸了一句,“王伯,明天再搬吧,不急。”

攝政王府幾乎日日有人送禮上門,起初沈沐還會阻擋一二,後來發現勸不住便任由他們去,叫人盡數堆在長廊後的院子裏。

“啊這些是九王爺前兩日送來的茶葉,”王伯擦擦汗,憨厚一笑,“得找個幹燥的地方放好,都是些好茶呢。”

蕭桓給他送茶葉?

沈沐上前打開其中一個木盒,取出一塊包裝精致的茶餅,放在鼻尖嗅了嗅,片刻後輕笑一聲。

他沒想到,十七歲的蕭桓年紀不大,察言觀色倒是挺厲害,兩人不過是一同吃頓飯,他不僅看出自己喜茶,還能投其所好。

不過幾塊茶餅而已,沈沐只當蕭桓是感謝自己不從中阻撓他辦案,另外吩咐人将茶葉放進他屋中後,再将阿青喚來。

“阿青,前兩日讓你去查高瀛的行蹤,有結果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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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高瀛借言官之手遞上奏折後,沈沐便命人暗中追查他的行徑,白日在明承宮再見此人,心裏更是懷疑。

阿青依令遞過來一本書冊,密密麻麻的小字中,詳細記錄了近幾日高瀛的出行記錄,甚至連他陪夫人上街都寫的一清二楚。

蹙眉細細浏覽,視線最終停在紙面“酉時進宮”四個字,沈沐搭在桌案上的手輕點着。

若他沒記錯,高瀛進宮的第二日,後宮便再傳不出消息。

勞累一日的沈沐靠在長椅上嘆了一聲,吩咐阿青過來,“明日你派人去高瀛府上......”

讨厭高瀛的阿青一臉壞笑地哼着歌走了,沈沐阖着眼,漫不經心地勾唇一笑。

既然你高瀛嫌命長,那便陪你玩玩好了。

納蘭宛過世,舉國服喪整整七日,國人皆着麻布喪服,罷飲宴,戒百戲。*1

啓殡儀式于翌日卯時舉行,百官戴孝送行;除國君外的太後親王、以及禦前大臣列位于殡宮門內,餘下百官皆在月臺外靜候。

天色微明,寒涼晨風帶來刺骨意味,殡宮門外燃着兩長排用于照明的燭炬,門內有司接連幾次作以“噫興”之聲,用于慰藉死者亡靈。*2

殿內痛哭聲不絕于耳。

沈沐跪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冷眼看着靈堂前痛哭流涕的年輕異姓親王;若他沒記錯,此人在納蘭宛病重的近十日內,不曾一次來過宮中探望。

此時卻淚如雨下,表情沉痛的仿佛只恨不能随人一同去了。

“皇祖母,兒臣還記得您小時給我的香包,”青年抽抽嗒嗒地從懷中拿出一個香包,在地上用力磕了三個頭,雙手遞上,“您怎麽舍得丢下兒臣走了呢——”

他身後的一衆親王大臣也應景般,齊齊發出凄厲嚎鳴。

最終這個異姓親王竟情難自控,哭着哭着便徑直暈了過去,被幾名護衛小心翼翼地給擡了下去。

緊接着便是後宮的绮太後,面容姣好的女人撲通一聲跪在靈柩前,用指尖撚着絲帕,不停地擦拭着眼淚,幾乎是哭天搶地的架勢開始幹嚎。

見她面色憔悴沉痛,旁邊的皇族子弟面露不忍之色,紛紛開始勸,“太後您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啊,太皇太後在天之靈,見您這般難過,也會傷神的。”

爾虞我詐的皇宮內,竟在此刻出現了難得一見的相親相愛;若不是時機不對,沈沐幾乎要譏笑出聲。

說來可笑,納蘭宛性命垂危的這段時間,這殿內所有王公貴族探望她的時間,或許還趕不上蕭繁一人多。

而年輕的國君此刻跪在最旁邊的蒲團上,目視前方背脊筆直,寬闊的肩膀沒有絲毫抖動,自背影看不出一絲悲痛。

蕭繁跪在距靈柩最近的位置,只要略一偏頭便能瞧見靈柩中人,可他不僅目不斜視,也不急于上前跪拜悼念,置身事外般腰背筆挺地跪着。

直到所有人、甚至連沈沐都在靈前悼念後,蕭繁仍舊原地不動。

直到有司好心出聲提醒,蕭繁才宛若初醒般緩緩起身,在衆目睽睽下于靈柩前彎下腰,面無表情地磕了三下頭。

面對國君異常的平靜,掩面而泣的衆人也不約而同停止啜泣,紛紛側目而望;青年眼中一派平靜無瀾,黑眸微垂,俯視着靈柩中故去的亡人。

良久後,蕭繁撿起異姓親王暈倒時掉落的香包,垂眸看了看,沉默不語地放在靈柩邊上。

莫說眼淚,他甚至連一句哀悼的話都不曾說出口。

死一般的寂靜中,只見披麻戴孝的國君站起身,沒有分毫留戀的停留,目不斜視地穿過人群推門離去,留下一衆不知所措的皇族與禦前大臣。

待腳步聲完全消失,鴉雀無聲的靈堂內終于傳來竊竊私語,片刻前還悲痛難擋的大多人突然忘卻了悲痛,三兩結伴地交頭接耳。

“陛下這樣便走了?”

“這有什麽,他連太皇太後的手都敢斷,還有什麽不敢做的?”

“可我聽說是太皇太後先動手傷人,陛下才——”

“太皇太後神志不清又不是一兩日了,我看陛下早看人不順眼,不過是找個借口——”

“說完了嗎。”

萬年寒冰般的聲線在低聲言語裏格外清晰,沈沐轉過身,森寒視線在身後嘴碎的二人身上掃過;他朝四下淡淡一望,見所有人都閉嘴噤聲才緩緩轉回視線,平視前方,薄唇輕啓:

“方才所有妄議陛下的,自去刑部領杖刑一百。”

蕭繁徑直回了明承宮。

即便他不去看也不去聽,那個充斥着無盡悲傷和哭聲的靈堂依舊讓人窒息難忍;那麽多同納蘭宛毫無幹系的人,在她的靈柩前賣力地磕頭、一遍遍感恩她給予的恩賞、無法自拔地傾訴着悲痛之情。

而他看見的,只是一個缺了雙手的女人。

他知道自己身上的血是冰冷的,知道今日的所作所為會将他永遠釘在“冷血無情”的恥辱柱上,更知道只要自己掉下兩滴眼淚,就能讓所有人閉嘴。

可他并不難過,為什麽一定要哭。

蕭繁向來不喜和太多人同處一室,只有安靜無人的明承宮能讓他得到片刻的喘息;養神片刻後,他來到紅木書架前,本想随意拿本書卷翻閱,卻鬼使神差地打開了左下角的一個暗格。

裏面靜靜躺着一個做工粗糙的香包,上面還沾了兩滴暗紅色的血。

...

“祖母特意給你們每個人都求了香包,快來選自己喜歡的。”

天氣正好,後花園的涼亭內鬧哄哄的,石凳上坐着一名衣着華麗的婦人,正被一群年齡各異的孩子們圍繞着;這些孩子大則十三四,小的只有五六歲,此刻都目不轉睛地盯着石桌上擺放的香包。

這些孩子叽叽喳喳的,都在說這香包是太後特意命人去靜山求來的,既好看又能帶來福氣。

五個孩子争搶着自己最中意的樣式,只有角落處一個高而瘦的少年,有些窘迫地站在涼亭角落處,伸長脖子往桌子上看,滿是汗的掌心在背後來回絞着。

他在數桌上究竟有幾個香包。

“喲,這是哪兒來的野種,”或許是少年渴求的目光太過熾熱,石椅上端坐的婦人轉過頭來,譏諷地看了她一眼,嘲諷道,“也不看看自己身份,還敢在哀家面前讨東西?”

少年立即白了臉,垂下頭低聲辯解道,“禀皇祖母,蕭繁不是、不是.......”

“野種”二字宛如尖針刺在心頭,少年咬着牙,終究說不出口。

“行了,誰是你‘皇祖母’,”婦人仿佛連看他一眼都覺得煩心,極不耐煩地一揮手,“趕緊離開,別在這兒壞哀家好心情。”

...

漸遠思緒慢慢飄回,蕭繁看着手中靜靜躺着的粗劣香包,自嘲地笑了一聲。

或許是年少的攀比之心,當時的他對這個香包幾乎有了執念般的渴求;不敢去找納蘭宛要,他便偷偷記下香包的模樣款式,又從嬷嬷那裏偷來陣線,在無數個無人陪伴的黑夜裏,借着凄清月色,自己偷偷縫了一個。

仿佛有了這個香包他就能同餘下皇子一樣,也曾經得到過納蘭宛哪怕一絲片刻的憐愛。

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殿外傳來鐘鳴聲響,示意着靈堂跪拜的人可以稍作休息,待明日清晨再來悼念。

不過神游一會,竟然已是黑夜。

蕭繁将香包放進袖中,推門看見守在門外的靖谙;吩咐他不要跟着,獨身一人來到靈堂。

除卻月臺外徹夜為亡靈祈福的道士,靈堂內再無他人,僅剩幽幽燭光在鑽進屋的涼風中,搖曳輕晃。

夜涼如水,月明星稀,蕭繁又一次在靈堂前的蒲團上跪下,拿出袖中香包,細細端詳片刻後,還是俯下身,将其放在一衆祭祀品中。

他久久看着靈柩中的納蘭宛,聲音又輕又低地開口,

“你從未讓孤叫你一聲‘祖母’。”

“孤又為何要為你哭。”

女人即便死去也有人精心照料,她的儀容端莊,身上穿着合身的壽衣,每根頭發絲都被人妥帖梳好。

更不必說那些在她靈柩前頻頻落淚的人。

蕭繁突然覺得羨慕,他似乎已經預想到自己死後的靈堂前,空無一人的模樣。

他終于感受到一絲黑夜的涼氣。

感官在夜裏變得遲緩,只聽身後突然響起一道熟悉的腳步聲,緊接着身上一暖,耳邊響起一道清冷男聲:“臣将披風遺落此處,特意折回來取。”

“夜間寒涼,陛下小心着涼。”

淡淡的茶香味将蕭繁緊緊包圍,他垂眸看了眼身上的狐裘披風,低低道,“亞父近來總是忘記将衣服帶走。”

“臣倒覺得是樁好事,”清瘦的男人在蕭繁身旁的蒲團跪下;他轉過頭,一雙狹長鳳眸在黑夜裏無比奪目,

“這樣陛下便不再是一個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編編說文名最好不要出現“父子”相關的字眼,所以團子就換了個文名封面,大家不要以為我跑路抛棄我哦(抛棄我就哭給你看QAQ)

PS:*1、2:相關葬儀知識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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