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異變陡生

紫禁城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有些早。雪下得不大,兩指厚的一層,像是把整個世界蓋上了一層簇新的鵝毛毯子。

紀衡下了早朝,給太後請了個安,便去碧心亭賞雪了。如意非要跟着,還不讓紀衡抱,自己站在椅子上趴到田七背上,讓她背着走。田七當着太後的面,不敢拒絕如意,只好把他背起來。

小孩兒的身體長得倍兒快,如意越來越沉了,田七背着有些吃力。紀衡在一旁看得心疼,一出了慈寧宮,立刻把如意揪過來抱着,如意不高興,紀衡只好把這小祖宗扛起來,讓他騎在他的脖子上。

如意總算高興了,扶着他父皇的帽子,一個勁兒地喊“駕”。紀衡心情好,不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他向旁邊看了看田七,發現田七在笑看着他們父子倆,紀衡心情更好了,這麽冷的天兒,他胸口暖乎乎的。

碧 心亭建在太液池中間,這會兒池水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托着皚皚白雪,一眼望過去,茫茫的一片,像是進入了一個水晶世界。紀衡早提前讓人清場,他扛着兒 子,與田七肩并肩走上太液池中的小路。碧心亭下的臺階有些滑,田七腳下不穩差一點滑倒。紀衡一着急,趕緊去扶她,一下子忘了肩上的如意。偏偏如意不安分地 高舉起雙手,抓住了碧心亭的屋檐。

紀衡把田七扶起來,走出去一步,發現肩上空了,兒子不見了。他登時傻眼,扭頭一看,如意正吃力地抓着屋檐,兩條腿懸在空中胡亂倒騰着。田七吓得心都提起來,趕緊過去張開手接如意。紀衡滿頭黑線地走過去把如意扯下來,他就知道這小混蛋礙眼,現在是越看越礙眼。

如意坐在包裹着猩紅色羊毛坐墊的石凳上,田七驚魂甫定,從旁邊欄杆上放的一溜食盒裏找了找,取出一小壺熱熱的牛乳來,牛乳裏加了玫瑰香露和蜂蜜,倒出來的時候濃香撲鼻。紀衡看着田七端着小茶碗喂如意牛乳吃,他更覺如意礙眼了。

“田七,給朕燙酒。”紀衡說道。

田七便放下茶碗,又去給皇上找燙酒的家夥什。幸好旁人準備齊全,不止酒,連菜也有。她一一端上來,紀衡看她忙前忙後,又有些心疼,拉着她坐下,他自己燙了酒,遞給她一杯。

田七在這種地方陡然與他平起平坐,有些局促。

紀衡握着她的手不肯放開,皺眉問道,“手怎麽這麽涼?朕給你的衣服你穿了嗎?”

田 七點了點頭。天氣越來越冷,紀衡給了她不少禦寒的衣物,自然比她自己買的要好上許多。比如她今兒裏邊套的一件衣服是狐貍毛的裘衣,靴墊是兔毛的。裘衣一般 是穿在外面的,但是田七穿這種衣服太招搖,紀衡讓人故意做得小一些,使她當小襖子穿。不過田七天生畏寒,且手腳冰涼,就算現在穿着暖和,手還是冷。

紀衡握着她的手便不松開了,要用自己小火爐似的手心給她暖一暖。

如意小小年紀,還不能夠理解秀恩愛是怎麽回事,他本能地察覺到田七和父皇太過親密,于是不太高興,委屈道,“田七,你不和我好了嗎?”

紀衡拍了拍他的小臉蛋,再次強調,“田七是朕的人。”

如意泫然欲泣,又質問田七,“你也不陪我玩兒了?”

田七剛想說話,紀衡卻搶先道,“白天陪你玩兒,晚上陪我玩兒。”

如意咬着手指,總覺得這話不太對勁。不過他仔細一尋思,又覺得是自己占了便宜。晚上是睡覺的時候,有什麽好玩兒的。

***

下 午時候,紀衡去了唐若齡家的梅花園子賞梅,聯絡君臣感情。他不僅自己去了,又召集了一大幫重臣,鄭首輔、孫從瑞等都列席了。雖然是面聖,但這并不是朝會, 所以臣子們也不拘謹,還趁機帶上了自己拿得出手的兒子,小輩兒們難得有一次面見皇上的機會,一定要給聖上留個深刻印象。

唐若齡家 不是大財主,他的梅花園子建起來主要是自用,占地面積不大,梅樹也不多,于是君臣們呼啦啦地這麽過去,就導致了人比梅樹還多的囧況。紀衡厚着臉皮對那幾棵 被圍觀的梅樹一通稱贊,順着梅花的風骨又說到唐若齡的風骨,唐若齡被誇得有些汗顏。當然了,這種場面話,你要是想聽,對方能給你說上三天三夜,反正又不用 上稅。

孫從瑞卻聽得十分認真,也十分眼紅。

紀衡自己酸完了,又要拉着別人來酸,讓在場的後生們一人作一首詠梅詩。作詩這種事情是有些人打娘胎裏帶出來的技能,比如唐天遠。他随便寫寫就能拔得頭籌,最後的結果自然是被紀衡單拎出來誇獎一番。

孫 從瑞更加郁悶。所謂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同樣是官二代,孫蕃只能指望着自己老爹的品級蔭官,還要承擔被人黑以至于連蔭官都蔭不好的後果。可是唐天遠, 也是嫡長子,但從來都不惜的去掰扯這些,人家正兒八經地考科舉,走仕途,進翰林院,當內閣預備役,再然後,自然是位極人臣!

孫從瑞心中便升起一股怨恨。他怨恨,并不是因為自己兒子不夠好,而是對方太好。但是唐氏父子之出頭,也并不完全因為他們能力突出。孫從瑞想到了那個陰魂不散的小太監,氣得直磨牙。人遇到困難時,都有挑軟柿子捏的慣性。

***

紀衡在唐若齡家刷存在感的時候,田七正在慈寧宮陪如意玩兒。慈寧宮院子裏有一部分雪沒掃,專留着給如意玩兒的。田七團好了雪球,讓如意帶着皮手套捧着雪球,看誰不順眼就丢誰。如意身邊的宮女太監們紛紛中招,大家夥玩兒得不亦樂乎。

太後貼身伺候的一個宮女、平時被喚作“蕊香姑姑”的,出來在一邊兒悶不吭聲地圍觀了一會兒,就又回去了。

慈寧宮的花廳裏,太後正在和幾個妃子聊閑天。今年的第一場雪,大家都有些興奮,坐在一處互相恭維幾句吉祥話,或者打些機鋒,不亦樂乎。蕊香姑姑走進來,在太後耳旁低語了幾句,太後聽罷,臉登時陰沉如蓄滿風雪的天空,“把田七給哀家帶進來!”

妃子們紛紛坐直身體,面色肅然,不明白太後為何突然發怒。

她 們自然不知道,因為她們看不到田七裏邊兒穿的衣服。田七剛才在外面跟如意玩兒得瘋癫,舉手之間難免從袖子中露出端倪,蕊香又是個眼尖的,連忙回來告訴太後 娘娘。這裘衣是用狐貍腋下的毛皮縫制的,真真應了集腋成裘那句話,十分難得,質地柔軟,毛料細小柔順,也很好認。因此蕊香雖不敢十分肯定,卻也有八分肯定 了。

太後很生氣。裘衣就算放在宮廷,也是奢侈品,田七這種奴才,得猖狂成什麽樣,才會比主子穿得都好?

她這些天本來就對田七十分不滿。皇上過了所謂九九八十一天,也一直未召幸,卻是頻頻出宮,真當她不知道這兒子在做什麽勾當?定是在外頭拈花惹草去了!至于是誰把皇上帶壞的,還用問麽?皇上每次出門都只帶田七一人!

再有,連如意都被田七轄制了。這麽小個孩子,田七仗着自己那點把戲,把如意哄得五迷三道,天天吵着要找田七玩兒。

太後很不安。她最親密、最牽挂的兩個人,都被那太監哄賺了。那狗奴才下一步會怎樣?太後一瞬間想到了曾經那些最黑暗的歲月,再看看眼前的田七,她突然想到了一個人。

陳無庸。

蒙蔽主子,勾結寵妃,廢立皇儲……這些,田七至少已經做到第一步了。而第二步,似乎也不是難事。

太後作為這場鬥争的勝利者,她一直潛意識裏避免承認敵人的卷土重來,可與此同時過去那些痛苦記憶又使得她時時擔憂,刻刻警惕,甚至于草木皆兵。

太後對田七的不滿像是暴漲的河流,偏偏田七在這個時候撞進她眼裏,一榔頭掘開了河堤。這不是找死麽。

眼下,感覺到花廳之內人人斂氣息聲,太後娘娘臉色發青,田七雖不明就裏,卻也是知道不妙。她心中惴惴,恭敬地跪了下來,心中仔細想着太後大概會責備她什麽,她該怎麽反駁。

但是太後的指責并不很具體——有些東西她雖然知道,卻也是無法宣之于口的。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這種被她深深忌憚的奴才,必須弄死。于是她老人家指着田七,破口罵道,“來人,把這個妖言惑主的下流胚子給哀家拖出去,杖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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