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章之二十九

這個瞬間, 蘇陽像是被突然丢進了海裏。

她不斷地下沉、下沉，再下沉，離海面越來越遠，離那唯一的光源越來越遠……

一晃神，她發現自己正站在某個熟悉的走廊, 周圍人聲鼎沸, 有個眼熟的禿頂胖子憤怒地指着她, 大喊道：“你這孩子說什麽呢！”

一個中年女人擠開了圍在周邊的學生們，趕忙問：“怎麽回事？”

禿頂胖子回道：“這孩子莫名其妙說我猥亵學生！”他稍微收斂了自己的憤怒，轉頭對蘇陽苦口婆心地說道：“我知道我平時對待學生們嚴厲了一些, 但我也是為了你們好啊, 讓你們好好學習，不要早戀，不要每天穿得像個小太妹一樣, 這是害你們嗎！？”

中年女人聽他這麽說，頗為嚴厲地看向蘇陽, “是你剛才造謠陳老師猥亵學生嗎！這可是很嚴重的問題！抱歉陳主任, 這孩子是我班上的學生，她平時就很孤僻, 讓人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沒想到她竟然惡劣到這種地步。”

蘇陽默默聽他們說着, 從自己久遠的回憶裏扒拉出了這件事。

在她前世還上小學那會兒, 系統突然發布了一個選項, 讓她揭露教導主任猥亵學生的事, 或者不揭露。

年幼的蘇陽受着思想品德課的影響，自然是傾向正義的一方，選擇了揭露。畢竟系統給她思考的時間只有15秒，15秒過後若不進行選擇，系統就會随機選一個。無論哪個選擇，選定了之後都是強制執行的，蘇陽根本沒有任何緩轉餘地。

尤其這種突發事件一般的選項，出現的時候毫無預兆，蘇陽根本沒有什麽謀定而後動的反應時間。

很顯然，年僅七歲的真小孩面對這種情況，沒有什麽好的處理方式。她那個時候在經由系統的操控下，公然在校內走廊指着教導主任說他猥亵學生，之後系統就撒手不管了。拿回身體掌控權的蘇陽被輪番質疑，大人們都要求她拿出證據，但她哪有什麽證據呢？

結果不外乎是父母被喊到學校，一通教育批評，回到家被父親揍了個半死。

新聞上偶爾，非常偶爾會播一下什麽成年人猥亵少兒的事件，且地方新聞臺居多，大家看看新聞也就算了，誰會覺得這種事就發生在自己的身邊？不可能！

記憶裏，現在的她應該是慌張得要死，她覺得自己是選對了選項，做了好事，可大人們的态度卻又讓她覺得自己做錯了。

——難道我該選“什麽也不說”嗎？

七歲的蘇陽被質問的時候拿不出證據，扯了謊，後來還圓不上。逼急了之後，她甚至告訴了別人自己有腦內系統的事，可惜沒人信，覺得她撒謊撒得越來越離譜，品性壞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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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對啦，那會兒大人們是覺得她看了什麽不良的小說或漫畫，受到了壞影響。都怪那些垃圾作品，教壞孩子！

……其實，系統選項哪有什麽對錯之分呢？那些選項的差異，僅僅是後續發展有不同。系統不代表正義，也不代表邪惡，是種相對中性的存在。

這會兒的蘇陽重回舊地，她有些搞不清楚狀況，總不會說先頭轉世穿越什麽的才是夢吧？

嗯，她還不至于那麽懷疑自己。

換了長大後的蘇陽，能立馬想出數個方法來補救系統甩給她的鍋，不過蘇陽有點煩，有點倦怠，什麽也不想解釋。好比剛才約瑟海姆問她喜不喜歡轉生後的世界，她猶豫半天說不出喜歡還是讨厭，但若要問她喜不喜歡轉生前的世界，她一定會回答讨厭透了！

張開自己的手掌，蘇陽感受到火元素的迅速凝聚。

她一擡手，周圍的一切都燃燒了起來。

魔法可以用。

聽着人們被卷入火焰中的慘叫聲，蘇陽的內心一片平靜，還有點想笑。

——要是前世也能這麽自由使用魔法就好了。

像無法承受這劇烈燃燒一般，不只人和教學樓燒起來了，連這個空間都像點燃的舊照片，慢慢退化，露出了海中的景色。

蘇陽腳下沒了走廊地板的支撐，她又頓時下沉了一段。

眨眼間，再一次出現熟悉的景色。

蘇陽發現自己坐在一個辦公室的沙發上，轉過頭就能看到門口的教導主任，這個前一刻才被她燒成火球的死胖子，關上了門，還撥上了鎖，不複之前的憤怒與無奈，笑得得意洋洋。

“蘇陽同學，你聽說過這樣一句話嗎？一個人若是永遠對堕落感到吃驚，見到一些人可以對另一些人施加令人發悚、有計劃的暴行的證據，就感到幻滅或難以置信，只能說明他在道德上和心理上尚不是成年人。”

死胖子撐在她所坐的沙發上，低頭湊近她，臉上滑落了興奮的汗水，滿是油脂。

記憶中，七歲的蘇陽是沒聽說過那句話的，不過現在的蘇陽知道，蘇珊·桑塔格的書中寫過。

“今天，我要給你上一課，相信你學過一階段後，就不會再對這世上醜惡的事情感到震驚。你将接受它們，習慣它們……要知道，這是成年人的必修課。”他在蘇陽耳邊低喃，“你們女孩子不是總想要快點長大嗎？老師我這就來幫幫你……”

說來，還是在炸了教導主任後，她回憶起這死胖子說的話，才開始去讀蘇珊·桑塔格的一些作品。只是每次閱讀，都難免想到死胖子油得發膩的臉，人家的名言就這麽被他濫用，惡心的一匹。

她再一次燒了這個家夥。

教導主任在火焰中發狂地掙紮慘叫着，将火勢擴大到整個辦公室。

蘇陽無動于衷地坐在沙發上，任由火焰将自己包圍。

記得以前她讀過一本小說，作者被和諧掉了，因為作者寫的內容過于真實，引起他人的不适……哦，不對，和諧的理由是作者誇大現實的黑暗，宣揚反社會思想。好像是說一個幼女被老師猥亵，然後反殺了猥亵自己的人，但是自己也從此無法過上正常的人生，最後自我毀滅的故事。

讓作者被和諧的源頭來自一條舉報信息，打了很長一段話，大致意思便是說作者三觀不正，唯恐讀者看了受影響，學習到不好的東西。

嗯？學習什麽？學習老師猥亵幼女？還是學習幼女反殺老師？

後來那個作者自殺了，這才被人扒出來，其實作者就是小說中的女主，不過與故事不同的是，她在現實裏沒有反殺成功，毀掉她的人依舊過着功成名就的幸福生活，還有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兒。

不知道那個舉報者心裏是怎麽想的，大概覺得自己行了正義之舉，毀滅了制造精神污染的垃圾讀物。也不知道舉報者後續有沒有再關注這個作者……蘇陽那時候看完整條八卦，心裏是為作者慶幸的，因為她好歹自殺成功了。要是自殺沒成功，還不知道會被其他人嘲成什麽樣子呢。

嘻嘻。

又又下沉的時候，蘇陽聽到了自己的笑聲，不過似乎是錯覺。她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沒有任何上揚的弧度。

還是熟悉的場景，學生們整齊排列着聚集在操場，等待國旗下講話。

一個女孩子站在她面前，羞惱地低聲抱怨着：“你不要再說什麽陳老師wei……對學生做了不好的事情了！”她對差點脫口而出的那個詞很忌諱，“知不知道這樣很丢人？沒人要求你這麽做！你也不要再查受害者是誰了！人家既然沒有站出來，就表示不想被知道！”

現在的蘇陽沒有說話，記憶裏她貌似和這個女孩争論過，若繼續讓這件事隐瞞下去，還會産生多少受害者。沒人相信蘇陽，所以七歲的蘇陽天真地想要找到其他受害者為自己作證。

可惜，在她炸掉教導主任之前都沒有找到。

這簡直是黑歷史重播啊，以前的自己怎麽那麽幼稚無用？

蘇陽聽到操場廣播的點名，喊她去臺上，嗯……接下來的劇情應該是教導主任對她的公開批評，和要求她低頭道歉吧，然後她越來越憤怒，攢滿了怒氣值後炸了教導主任。

三次了。

她看着臺上的死胖子。

蘇陽莫名換了三次場景，她有些知道自己在哪了。

沒什麽依據，就是知道。

若要打比方，大概可以說一個人回到了生活幾十年的家，哪怕布滿灰塵，他也能認得出家裏的每一樣東西。

“海”……應該是她意識的具現化吧。

蘇陽以為自己的心不會受傷，不會讓任何人留下陰影。她是真實的，世界是虛假的，所有人都是NPC。

NPC對玩家能造成什麽現實傷害呀？

但到現在，她才不得不承認，這個死胖子确實給她留下了很大的陰影。所以當她沉入思維的大海中後，死胖子會不斷出現在她的眼前，仿佛是她如影随形的噩夢，孕育了多年的黑泥，發酵出一股熏人的臭味。

——可我已經不再是那個滿心惶惶的孩子了。

蘇陽這麽想着，走上了高臺，走向那個對她彎起嘴角，滿眼得意之情的死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