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傷筋動骨一百天。因為崴了腳,潤生無法像先前那會兒一樣神出鬼沒,人也就老實了下來。除了上鋼琴課和吃飯,他日常幾乎沒怎麽離開過大院兒。

郁青讓他坐在自己那輛永久牌大二八的後座上,在院子裏一圈兒一圈兒地兜圈子,順便每天兩回,送潤生去隔壁的飛行大院兒吃飯。

這輛老自行車本來是周蕙結婚時的大件兒之一,後來給了郁桓上學。再後來郁桓考上大學住校,這車是郁芬在騎。郁芬現如今是個漂亮大姑娘了,穿着裙子騎自行車,身後總是有流氓一幫一幫地吹口哨。有一次回家晚了,她還差點兒讓人從自行車上拖下去。

豆豆親姐的性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誰,總之并不是個吃素的,當場就用書包給對方開了瓢。據說好心路人發現時,她正手持一本磚頭厚的詞典尖叫着追打流氓——對方滿頭滿臉血,求饒聲半條街都聽得見。

那時候剛好流行一部香江拍的片子,叫《十三妹》,是講一個兇悍的小女子勇闖法場,剁掉十三個壯漢的故事。郁芬就此在紅苑這裏得了個外號,叫做丁十三妹。

丁十三妹雖然當時威風凜凜,事後卻腿軟了好些天,只有嘴上不肯饒人,說下次見了鐵定要把對方踢成太監。末了抱着自己散架沾血的外文大辭典,心疼得直嘆氣。

周蕙和李淑敏也都吓壞了。李淑敏嚴厲譴責孫女每天褲子不穿非穿裙子的“劣跡”,勒令她把長長的大辮子剪掉,因為這實在太過“招風”了。

周蕙卻沒說什麽。一個小姑娘,長得好看又愛美,這說不上是什麽罪過。她思來想去,說要麽你別騎車了,往後坐公交車出門吧。

那時的公交車人多且擠,冬天四處漏風,夏天滿是汗酸味,且壓根兒沒有準時準點的說法。郁芬有點兒不情願,不過終究是知道害怕的,于是就改坐公交了。

自行車雖然是這樣來的,可是騎起來總歸還是很威風。二胖和麻杆兒都羨慕極了,郁青有時候也很大方地把車借給他們騎。

潤生每次在邊兒上看見了,都要把臉轉過去,一副不怎麽高興的樣子。郁青說等你腳好了,你也可以騎。二毛便輕哼一聲:我不騎,騎車太累,還是你帶我吧。

潤生傷了腳,現在很不見外地拿郁青當了個拐杖。作為一個合格的小拐杖,郁青大多數時候都是和他在一起的。

大家圍着石桌,二胖和麻杆兒在寫作業。郁青的作業早就寫完了,這會兒在如癡如醉地看一本從麻杆兒那兒借來的武俠。

潤生本來和郁青擠在一起看,可是看着看着就對書沒了興趣。他一無聊,就老是扒着郁青不撒手,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要尿尿。

郁青也喝了好多水,于是拖着他去尿尿。結果他又得意洋洋地笑話郁青沒有自己尿得遠。

郁青不服氣,于是兩個人比了比,結果水柱把旱廁的牆都噴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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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還是我遠嘛。郁青開心道。

是我遠,而且我還比較大,潤生堅定道。

郁青扭頭看他,想研究一下二毛說的是對是錯。

就在這時候,潤生忽然用胳膊頂了頂他:那誰又來了。

郁青順着他的目光扭頭,發現鮑亮在旱廁的矮牆外正望着他們。

和潤生一起尿尿好像很正常。可是被陌生人看着就太奇怪了。連周蕙都從來不看郁青上廁所。郁青心裏很不舒服。

潤生已經把褲子提起來了,見郁青還在傻乎乎往鮑亮那裏瞅,便伸手把他的短褲也提了上去。

丁香院兒是四面圍成的一個院子,南邊平房和西樓之間有片小空地,修了個旱廁和自來水池,旱廁的矮牆外是兩棟樓之間的縫隙,通往後街的小胡同。孩子們在院子裏玩兒,都是來這兒上廁所。

鮑亮沖他們古怪地笑了笑,撐着矮牆翻了過來。

潤生立刻抓住了郁青的手臂,似乎是想把他拉到自己身後。

事情幾乎是一瞬間發生的。

鮑亮就在那一刻猛地撲了上來,把兩個孩子推到了牆上。潤生在電光石火間躲了一下,所以被鮑亮牢牢控制的只有郁青。

郁青那時候才發現,大人的力氣原來那麽大——鮑亮幾乎輕而易舉就把他從潤生手裏拖過來了。郁青胳膊上劇痛——那是他的皮膚被潤生的指甲拖出了血。

郁青感到自己被汗味包圍,黏膩的大手正在把他的短褲往下扯。

然而沒能扯下去。

回過神來的潤生一巴掌重重拍在了鮑亮的耳朵上。然後閃電般地拽住郁青沖了出去。

太陽大得讓人目眩。郁青感覺自己深一腳淺一腳,似乎是踩在了棉花上。

他的手腕痛,胳膊痛,後腦勺也在痛,仿佛有一千只蜜蜂在他耳朵裏嗡嗡亂叫。

他只能看見潤生的頭發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

兩個孩子連滾帶爬地跑回石桌邊,麻杆兒和二胖都吓了一跳。事情發生得太快,郁青的心咚咚亂跳,人也完全呆住了。

潤生始終沒放開他的手。看着郁青手上被自己抓出來的血痕,他皺了皺眉:破皮了。

郁青這才醒過來神來。他深呼吸了幾下,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嚎啕。

潤生不耐煩地啧了啧:別哭了,舔舔就好了,一點兒血。

郁青的鼻涕眼淚淌了滿臉。他想說不是血的問題,可是張開嘴卻只是一連串打了幾個哭嗝。

潤生煩惱地看着他:不要哭了!

二胖和麻杆兒也圍過來,一面拍着豆豆,一面不知所措:這是怎麽了啊?

潤生言簡意赅:鮑亮不是個好東西,往後別上那個旱廁方便了。

郁青抽抽嗒嗒。潤生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拉過他的胳膊,吸了一口:你看,不出血了。

傷口上的血果然沒了。郁青瞪着那兒看了一會兒,血又湧出來了些。他委屈道:還有。

潤生只好又吸了一口:沒了,舔舔就好了。

郁青吸了吸鼻子,自己吮了吮傷口。疼倒是不太疼了,可他就是想哭。

幾個孩子正安慰着他,麻杆兒忽然捅了捅二毛:鮑亮。

孩子們齊刷刷把頭扭過去。鮑亮背着光,捂着耳朵,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他在那裏站了一會兒,進了樓。

麻杆兒和二胖不明所以。二胖困惑道:你說他撲你和郁青,可是他想幹啥呢?

麻杆兒反應很快:難道想綁票?

潤生沒說話,只是輕輕摸了摸郁青後腦勺上的大包。

郁青也不知道鮑亮想幹啥,不過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鮑亮不是個好人。

這件事讓他心裏有了片小小的陰影,就像聽說他姐姐被人從自行車上拖下去時出現的陰影一樣。

周蕙後來下班回家,郁青把這個事和媽媽說了。周蕙臉色很快就變了。她連衣服都沒換,直接下樓去了。

郁青不知道她去幹什麽。只知道她上來時,用一種少見的嚴肅口吻和郁青說:以後如果再見到那個姓鮑的,就繞開走。

郁青小聲道:繞不過怎麽辦啊?

周蕙摸了摸他:反正不許他碰你,知道不?背心褲衩蓋着的地方,都是不能随便給大人碰的。

郁青點點頭:不給大人碰。

周蕙摸摸他的卷毛,嘆了口氣:我去和他們幾家也說一聲吧。

郁青提醒道:二毛媽媽好像不在。

周蕙溫聲道:沒事兒,我給他媽媽打個電話。

郁青不知道她都和人家說了什麽,反正沒過多久,院子裏就再也見不到鮑亮了。

鮑亮的事讓郁青害怕了好一陣子。他後來很長時間都不敢去那個旱廁方便,就像他姐再也不敢騎自行車走夜路了一樣。

四年級的那個暑假相比于郁青從前的暑假其實是有些乏味的。潤生扭了腳,加上那年江邊兒淹死了幾個孩子,所以周蕙不許他們去游泳了。又因為當年周蕙事情多,郁青也沒能去姨媽家玩兒。

另有一件令人傷感的事。郁青的大哥畢業,原本可以直接進入176廠工作,但老師建議他深造,他自己也想換個環境看看,于是收拾行李,帶着介紹信去了燕京。周蕙當面沒有說什麽,背地裏其實很難過。

丁郁桓不是周蕙親生的孩子,他是丁康戰友的遺孤。丁家收養他時,郁桓已經是個大孩子了。這麽多年他雖然喊周蕙媽媽,也從不讓家人操心,但總是隐隐和家人隔了一層。

作為是家裏最年長的男孩,按照那個年代傳統的想法,郁桓畢業之後該是家裏的頂梁柱了。

周蕙和李淑敏聊天,都覺得他其實心裏并不情願。這倒也沒法責備,因為外頭天高地廣,他又正值青春年少。理想需要輕盈,而責任是太重的東西。

随他去吧。周蕙嘆了口氣,不然往後埋怨起我們,再大的親情也沒了。

李淑敏捶着腿罵道:小白眼兒狼。

周蕙搖頭:媽,別那麽說,孩子有孩子的想法。再說郁桓這麽多年,一直是很懂事的。

李淑敏罵完了又愁:176廠,多少大學生擠破腦袋進不來,這是一輩子的金飯碗。他倒好,說不要就不要了。罷了,不要就不要,我還愁二丫和豆豆将來沒去處呢。

周蕙把一本厚書拿了起來:他往後是研究生,哪裏愁沒地方去呢。您別想那麽多,兒孫自有兒孫福。

李淑敏又道:說起來,最近咱得看着點兒豆豆。電廠街區最近有流氓打死了小孩子。哦呦,你沒見到,家裏人在派出所哭得那個慘。

周蕙也愁,說豆豆怎麽回事,老是不長個兒,眼瞅着要上五年級了。別個都是大小夥子了,他還跟個娃娃一樣。真怕給人家欺負了去。

郁青在隔壁房間聽到了,撅撅嘴,蹑手蹑腳地出門找潤生去了。

許多年之後郁青想起這個暑假,覺得他們大概就是在那時候開始慢慢長大的。

二胖不再那麽嘻嘻哈哈沒心沒肺,思考的時候變多了,麻杆兒開始為學習煩惱,大哥離開了家,姐姐似乎有了心事。

而他盼着能快快長高,和潤生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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