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郁青不知道二毛為什麽要撒謊,他猶豫自己要不要把真相告訴二毛的爸爸。沒想到傅工只是淡淡道:下回記得小心點兒,吃飯了麽?

潤生搖搖頭。

傅工沖潤生伸出手:走吧,我們出去吃。

潤生仿佛遲疑了一下,才拉住了他的手。

傅工沖郁青點點頭:丁康的兒子吧?謝謝你送潤生回來。

郁青沒想到他認得自己,剛想說一聲叔叔好,傅工就拉着潤生走了。

送傅工回來的小轎車也開走了。郁青一直回頭遠遠看着他們,見傅工領着潤生進了遠處的滿福樓。那是這條街上很有名的老飯店,做涮羊肉,裏頭的火鍋都是黃銅的。郁青長這麽大,只去吃過一回,是奶奶過七十大壽的時候。

他正在發呆,鼻尖上涼了涼。原來是下雪了。郁青打了個哆嗦,這才委屈巴巴地覺出身上疼,于是吸了吸鼻子,含着眼淚回家了。

周蕙值夜班沒回來。郁青不敢和奶奶說挨了打,只能偷偷去拽郁芬的衣角。郁芬過來給弟弟擦藥,擦完了用手指戳他的腦袋:誰讓你去那種地方的。

郁青說我去玩兒嘛,大家都去那裏玩兒啊。郁芬說那你就別委屈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嘛。

郁青委屈道:可是他們打人不對啊。

郁芬拿他沒有辦法,只得用一種很成人的口吻道:世上不對的事兒多了,哪有那麽多給你說理的地方。

姐弟兩個一時似乎都沉默下來。郁青想起了姐姐被人從自行車上拖下來的事,他覺得郁芬大概也想到了。那事兒他們家報案了,可到現在也沒個信兒。

郁青屋裏的挂鐘報了時,郁芬把藥收進盒子,給郁青把衣服套上了:趕緊吃飯去,別一天天老惦記着玩兒。那種地方以後不許去了,不然我回頭告訴媽,讓她扣你零花錢。

郁青抱着她的手臂搖:姐~

郁芬沖他道:去,別和我來這一套。我看你就是作業太少。媽前幾天還說,下個周末讓你和我一起去窦老師家,正經把琴學起來,省着你一天到晚在外頭亂跑。這樣将來升學考試還能加點兒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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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老太太是郁芬的小提琴老師。周蕙要送他也去學琴,這簡直就是晴天霹靂。郁青哭喪着臉:我不要拉小提琴……

郁芬随口道:家裏正好還有我以前換下來的琴。

郁青感覺自己要被氣哭了:大哥都沒學,我也不學,我不要每天站在那裏拉鋸……

郁芬皺眉道:你也懂點兒事吧,多少人想學還沒得學呢。

郁芬走了,留下委屈得要命的郁青在床上打滾兒。他拉下毛衣,看了看自己肩膀上的青腫,又趴在床上抽泣起來。

哭是哭,耳朵鼻子卻都留意着外頭的動靜。家裏今天似乎是做了豆腐骨頭湯,這會兒奶奶掀開鍋蓋,香氣悠悠地飄着,直往郁青鼻孔裏鑽。

郁青獨自飲泣數秒,很想等誰來招呼自己吃飯。可若是這樣等下去,想必鍋裏肉最多的骨頭已經被郁芬先挑着啃完了。面子和香噴噴的骨頭相比,實在是不值一提。于是噌地爬起來,将鼻涕眼淚往袖子上一抹,跑出去和他姐搶骨頭吃了。

熱騰騰的晚飯安撫了郁青,讓他很快就把別的事兒忘了個幹淨。吃完飯,他端着一碟撒了椒鹽的炒豆子,回屋裏津津有味地看起了從周蕙書櫃裏翻出的。

書的開頭提到了故事發生在一個美麗的山莊,那裏下雪,有壁爐,兇巴巴的狗,銀餐具和擱滿肉類的木架。主人家像郁青的姨媽家一樣,要燒爐子和掃煤灰。所以盡管山莊的男主人看上去脾氣古怪,這個故事還是讓郁青覺得親切。

他正讀到客人歷經風雪,回到了明亮溫暖的火爐邊,窗外卻響起了什麽東西摔碎的聲音。

聲音很大,似乎就是從隔壁傳來的。郁青放下書,好奇地爬到上書桌,向窗外望去。

是潤生家。他家的窗玻璃不知為何碎掉了。争吵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從灌風的破窗子裏傳了出來。

“……你當年怎麽像狗一樣低三下四求我媽媽?這會兒看我哥哥病了,我們家不行了,就腰杆兒硬了,想起來要離婚了?”傅母的聲音聽起來咬牙切齒。

“徐晶晶,我們這樣下去有什麽意義呢?你還年輕……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吧……”

“現在才說放過?你早幹嘛去了?我告訴你,你休想!”

争吵和摔東西的聲音似乎很快把大院兒裏的鄰居都喚醒了。郁青在很多窗戶邊上都看見了人影。李淑敏聽見動靜,也過來了。

二毛的媽媽歇斯底裏,二毛的爸爸話卻不多,大多數時候總是沉默地任由妻子罵着。

郁青聽了半天,卻始終沒聽見二毛的動靜。他雙手像小狗一樣扒在窗臺邊緣,憂慮地想,二毛沒在家麽?可轉念又想,最好還是不要在家,爸媽這樣吵架,他該有多麽難過。

争吵沒有持續很久,傅工似乎是受不了,直接離家而去。窗子裏仍然能聽到些沉悶的聲響,像是傅母在敲打什麽東西。

最後這些聲音終于全部消失。家家戶戶的燈熄滅下去。

潤生好幾天都沒有在學校出現。郁青去找過他,可傅家沒有人。破掉的窗子也一直都沒有修上。

李淑敏交際甚廣,和176廠很多老人兒都認得,很快就弄清楚了傅家這次事情的原委。

傅工以前的太太是自殺去世的。他自己日子也不好過,一度被從176廠設計科弄到了外縣的某生産隊,名義上是去技術支援,但一個畫圖的設計師在生産隊能支援出什麽來?實際上不過是接受再教育去了。徐晶晶本人年輕時不太懂事,和一個混子談朋友,還懷了孩子。她家背景特殊,雖然父親因病不在職,常年住療養院,但家裏還是斷斷不可能允許她嫁那麽個人的。然而那會兒未婚先孕是要命的事,家裏為了遮醜,匆匆找人牽線,給她物色了一個丈夫。

傅工就是這個丈夫。他已故的父親和徐家當年關系不錯,算是個知根知底的。他本人雖然年紀大了些,還結過婚,但沒有孩子,人也是有口皆碑的溫文和善。

結婚這種事,按頭是不可能的,需要傅哲本人同意才行。那會兒人做決定似乎根本考慮不了太遠。傅哲的日子過得苦不堪言,一心只想擺脫眼前慘淡的境況。徐晶晶的背景在那裏,本人比他年輕許多,又是個美人。這樁婚事從某個角度看去,對他來說确實是上上之選。

于是就這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結了婚。

婚後的日子自然不算順利。徐晶晶從頭到尾就瞧不上傅哲,一心還惦記着以前的情人。而傅哲待她總是客氣居多。兩人這樣住在一個屋檐下,夫妻二字不過是個名分。

做妻子的頤指氣使,做丈夫的逆來順受。這期間徐家遵守約定,動用關系把傅哲調回了176廠。沒過多久,徐晶晶在冰面上滑倒,早産了。那個孩子沒能活下來。

傅哲那段時間對妻子照料得無微不至,徐晶晶失去孩子,脾氣變本加厲地不好,他也統統忍耐了下來。而那會兒徐晶晶藕斷絲連的情人聞訊也經常趕來探望,形成了一個令人尴尬不已的局面。

後來的事就不太清楚了。大家單知道,徐晶晶那個情人和別人結婚了,而徐晶晶又一次有了孩子。

夫妻兩個的感情短暫地好了幾年。可是後來傅哲不知道為什麽又冷淡下去,連家也不怎麽回了。傳言徐晶晶曾經哭着去設計科找他,科裏的領導還出來做了和事佬。

都說那孩子很可能又不是傅工的,李淑敏嘆氣,真是造孽。

我覺得不能吧。周蕙疑惑道:那孩子頭發顏色和長相不是都随了奶奶麽?混血沒那麽容易認錯的。

你知道什麽啊,李淑敏搖頭,他媽以前那個情人,也是個頭發有點兒泛黃的深眼窩。傅工頭發可是黑的。當年都說之所以嫁傅工不嫁別人,就是因為傅工和那個人挂了相。這麽一來,還真不好說孩子到底是誰的。傅工也罷了,聽說徐晶晶這麽多年看那孩子就來氣,怪他來得不是時候。

爹媽沒把自己的事掰扯清楚,只苦了孩子。周蕙嘆氣。

李淑敏搖頭。不能這麽說。媳婦兒跟人家搞破鞋,生一個孩子不是自己的,生第二個還不是自己的。擱哪個男的能咽下這口氣?這就是傅工脾氣好,換了個脾氣暴的,能把媳婦兒活活打死。

周蕙語氣挺不悅的:媽,一碼歸一碼。兩口子不管誰做錯了啥,過不下去可以離,打人又是另一回事了。

離?人家徐晶晶說了,離婚是做夢。

周蕙嘆了口氣,不說話了。

郁青豎着耳朵趴在門口,把聊天一字不漏聽得清楚。他很不服氣地想,可這一切和二毛有什麽關系呢,又不是二毛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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