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琴房裏只有他們兩個。郁青太久沒和他見面,對突如其來的親密有些錯愕,幾乎下意識地掙紮了起來。可潤生抱他抱得很緊,還把手伸進郁青衣服裏壞心眼兒地掐他。鬧着鬧着,那種從小到大已經習慣成自然的親近感就又回來了。郁青被他咯吱到了癢處,忍不住笑出了聲。潤生便也得意地笑了。笑過後一起安靜下來,郁青也就由他抱着了。

久違的親密讓郁青不知道為什麽,很是不好意思,但同時也有種說不出的傷感。琴房的窗外仍然有未化的積雪,再過幾個月,他們就要高考了。

潤生摟着他,在他頭發裏深深吸了一口:“怎麽不問我保送選了哪個學校?”

郁青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我……”

“選了G大。”潤生的語氣輕描淡寫,目光卻一直盯着郁青。

郁青的第一反應卻不是高興,而是着急:“可你不是夠T大的資格麽?”

潤生的拇指習慣性地摩挲着郁青的手腕,輕輕道:“我不想去燕京。你也不會去的,不是麽?”

郁青猛地站起來。輕松和快樂消失了,他突然感到非常生氣和着急,仿佛大半年的保持沉默都成了白搭工:“你這是拿前途開玩笑!”他焦慮道:“招生的老師不是還沒過來麽?可以反悔的吧?”

潤生仰頭看着他,忽然笑了:“你知道麽?你這個反應和我當初想象的一模一樣。”

“這不是開玩笑的事……”郁青不知道他為什麽還笑得出來:“搞競賽那麽辛苦那麽不容易,不就是為了能保送一個頂尖的大學麽?”

“你覺得G大還不夠好麽?”潤生反問道:“林巧柔年級前十的成績,目标也是G大啊。我要是真的去參加高考,肯定是考不過她的,我偏科太厲害了。”他拉着郁青坐了下來,笑容淡了些:“還是說,你像傅哲一樣,不希望我留下?”

郁青的嗓子啞了。他心裏百味陳雜,不知道說什麽是好:“可是……我只是覺得……像你這樣的人,應該到更廣闊的世界去……”他喃喃道:“你還記得我大哥麽?當初他拼命要走,就是因為覺得去燕京會有更高的平臺,更好的機會。到現在我也不覺得他做錯了什麽……”

“你們可能都有誤區。”潤生冷靜道:“冬令營那會兒我就和那邊的老師仔細談過了。學校本身是一方面,還有專業的考慮。國內頂尖的院校就這麽多,各有各的優勢學科。G大號稱是“工程師的搖籃”,已經是最好的工科院校之一了,它的航空系也是國內最好的。我媽本身又在系統裏有人脈。G大招生的老師已經許諾了,我不用參加高考,進校了可以随意選擇自己喜歡的專業來讀。”他看着郁青:“我沒騙你,都是真的。不信你去問陳曉波。”

陳曉波就是潤生那個很愛吃東西,矮矮壯壯的室友。他和潤生也是一起參加過很多比賽的同學。

郁青終于慢慢冷靜了下來:“所以……”

“所以這是我自己的決定,和你沒有什麽關系。”潤生略帶傲慢地看着他:“誰也左右不了我,你也不行。”

他這話講出來是很讨打的。可是郁青琢磨過來,卻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情緒驟喜驟急讓他心跳得有點兒快,胸口也悶悶的。他緩了好一會兒,終于慢慢呼出一口氣來,可心中還是覺得有點遲疑:“你真的考慮好了麽?”

“考慮好了。”潤生輕松道:“手續已經交上去了。”

“那專業呢?選了什麽?”

“航院的工科試驗班。大二再具體選專業方向。”

郁青認真道:“那你真的喜歡這些麽?”

潤生理性道:“比其他專業感興趣一些。而且因為是基礎學科,以後再次選擇的機會也更多。”他望着郁青澄澈的眼睛:“算是給自己留個後路吧。別說我了,你自己呢?”

郁青誠實道:“我也想考G大。”

潤生的眼睛彎了:“就知道是這樣。”

郁青費解道:“我好像沒說過啊。”

潤生聳聳肩:“用腳趾頭都能想到,還用你說麽。”

郁青遲疑道:“所以……”

“所以我們目标剛好一樣,不是很好麽。”潤生輕松道:“對了,你想好去學什麽專業了麽?”

郁青搖頭:“沒有特別喜歡的專業,如果可能的話,大概到時候會選個材料或者機械設備相關的吧。只希望到時候不要考砸,能順利考上,就很知足了。我沒有你那麽厲害嘛。”

“還有好幾個月呢。”潤生摸着他的手:“別聽老師吓唬人。考砸之類的說法都是無能的人給自己找借口,傳着傳着就被當真了。真到了大型考試,平時什麽樣,考試就是什麽樣,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哪有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事。頂多題出得偏難怪,可話說回來,你不會,別人難道就都會麽?”

他難得一口氣講出這麽長一大段安慰人的話,郁青驚奇之餘,忍不住笑了起來:“我怎麽感覺你好像緊張起來了?”

“我可沒有。”潤生道:“我考試從來不緊張。”

“誰說你考試的事了。你都不用參加高考了。”

潤生不說話了,他把郁青再次拉到自己懷裏,臉埋進他的頭發,吸了一口。

他們真的很久都沒這樣了。郁青心裏的憂思淡了下去,臉上浮起了笑容。要是高考順利,他和二毛大學也會在一起的……想想都很令人憧憬。

他打了個呵欠,有幾分困倦地任由潤生抱着——現在天天都睡不夠,睡着了夢裏也有寫不完的習題。上晚課前來琴房呆一會兒,聽潤生彈彈琴,就算是放松了。

潤生摟着郁青,臉在他頸窩裏亂蹭。蹭着蹭着,呼吸就變了。他貼着郁青,有點兒膩歪又難耐地蹭他:“诶,你想不想……”

郁青知道他想幹什麽。那種事,後來潤生又磨着他偷偷做過兩次。一次是高二快結束的時候,他去潤生宿舍午睡;還有一次是高二暑假裏的某一天,他跑去潤生家問一道物理題,沒想到問着問着就被抱住了——那次郁青離開時恰好趕上傅工回家,四目相對,傅哲看他的目光是從未有過的淩厲。郁青心裏不知怎麽有點膽怯,後來就沒再去過潤生家了。當然,也沒有什麽機會過去——潤生第二天就拖着行李出門參加夏令營去了,一走就是好幾個月。

有些事冷靜下來想想,确實有點兒不妥當。郁青長大了兩歲,羞恥心跟着長了出來。以前可以毫無顧忌的事,現在好像反倒讓人遲疑了。

何況這裏又是琴房,硬說起來,算是公共場合了。他猶豫道:“不太想。你沒看書上說麽,次數多了對身體不好。”

潤生遭到拒絕,立刻開始悶悶不樂:“我又沒有很頻繁……”說到這裏,他突然好像想起了什麽:“你多久一次?”

郁青臉紅了:“誰記得這個啊,大概半年一次吧。”

“騙人……”潤生難以置信道:“那,那你不想麽……”

郁青嘆氣:“我也不知道。每天都好累,想不起來。”并不是敷衍,而是真話——要不是潤生提起,郁青自己是壓根兒想不起來這碼事的。他喃喃道:“真希望高考趕緊過去啊……”

潤生不說話了,只是無奈地蹭着他,手在他衣服裏摸來摸去。

郁青被鼓搗得臉紅,身上也慢慢熱了。他心裏不知怎麽有點兒犯饞——很像小時候站在鍋臺前,看着鍋裏的肉,想吃一口,又怕被大人看見數落的心情。

可回頭看到潤生嘴巴高高撅着,仿佛能挂個油瓶,他又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他一笑,潤生就洩了氣,惱火地伸手掐他:“笑什麽啊?”

郁青笑眯眯道:“沒什麽,就開心嘛。”笑着笑着,漸漸安靜下去,說不出的傷感和憂慮湧了上來:“也覺得壓力好大。”

“壓力個鬼。”潤生的呼吸慢慢平複。他伸手把郁青剛發的卷子拖了過來:“哪個不會,我給你講。”

高中最後一段時光過得比想象中更快。郁青嘴上說着想讓高考快快過去,可是日子像流水一樣溜走,他又盼着時間過慢些,可以讓他能再多做些複習。

複習其實也沒有特別多可以複習的,因為知識體量就那麽大。郁青一直很勤奮,基礎特別紮實。潤生說得其實很有道理,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

郁青他們這屆很幸運,高考預選制度取消了,使得所有人都能有機會走上考場。不管結果如何,能經歷高考,都是給自己多年的苦讀一個交代。

考試之前郁青一直很緊張,可真到了高考來臨的時候,他反倒比自己預想的要放松多了。周蕙原本想請個假去送他考試,郁青說不用。他希望高考就和平常一樣,太過鄭重,反而會讓他更加緊張。

但他一個人去考場,總歸是讓家人有幾分不放心的。頭一天考試,潤生和二胖都自告奮勇來送他,最後變成了三個人一起去的考場。進場前二胖還很迷信地向四方拜了一大圈兒。而潤生呢,潤生幫郁青對了對手表,然後用力擁抱了郁青一下:證件放好,水壺不要擱在桌上。

高考那幾天的天氣悶熱得匪夷所思,整個城市似乎變成了一個碩大無比的蒸籠。郁青所在的考場裏還有人中暑。而他心中始終平靜,題對他來說不算難,都是複習到了的東西。考試過程也很順利。

唯一一點兒意外出現在最後一門考試前。外頭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連傘都撐不住。馬路上的積水很快就沒過了行人的小腿。

二胖這天要去上班,只有潤生一直陪着郁青。書包裏有準考證,潤生讓郁青把證件用幾條幹毛巾套着塑料袋包好,然後把書包也裹了層塑料袋。兩個人冒着大雨提前往考場出發。

去考場的路上,有一條街因為地勢的緣故,被水淹得很嚴重,積水差不多齊腰了。郁青把書包緊緊抱在雨衣裏頭,想蹚水過去。潤生卻忽然蹲了下去:上來,我背你。

大雨瓢潑,四周除了雨聲還是雨聲,幾乎聽不到其他。可潤生的聲音卻清晰得不可思議。郁青趴到了潤生身上。潤生背着他從積水中慢慢走了過去。

那天郁青他們考點有不少學生因為大雨遲到,耽誤了考試,但這些都和郁青沒關系。他是最早到的一批學生,考試前老早就已經坐在座位上,把自己擦得幹幹爽爽了。

外頭大雨瓢潑,他在考場裏卻心如止水,很順利地答完了最後一門。

交完卷子出來,才發現外頭的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了。天晴得不可思議,空氣是整個夏天從未有過的冰涼清爽。郁青穿過那些翹首以盼的家長,最後在考點對面的大樹下看見了望着他微笑的潤生。

潤生坐在那裏,白背心濕漉漉地貼在身上。但他望着郁青的淺色眼睛卻閃閃發亮,像是也被清水洗過似的。

郁青跑過去,撲到了他身上。

兩個人在地上轉圈擁抱了片刻,郁青拉起他的手:去我家吃飯吧!

這次潤生沒有拒絕,他揉了揉郁青的頭發:好啊。

高考就這樣非常順利地過去了。估分填志願也沒有什麽好說的,就如同潤生之前預言的那樣,平時是什麽水平,考試也就是什麽水平。對郁青來說,就是既沒有考砸,也沒有超常發揮。接下來只要老老實實地等着錄取通知書就好了。

畢業的學生忙着互相寫臨別贈言,高中時關系好與不好,在此似乎都可以畫上一個句號——往後就是另一段全新的人生了。

潤生帶了相機過來,幫幾個關系好的同學拍照。大家收起了嘻嘻哈哈,把衣服拉整齊,湊在一起認真看向鏡頭。林巧柔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過來,在樹蔭下遠遠地看着一幫嘴上挂着胡茬的男生。

郁青看見她,很歡喜地向她揮手,招呼她一起來拍照。她不好意思地微笑着。

學校裏一直是男生偏多,優班更是男多女少,高考之後仍然能在笑着出現在學校裏的女生就更寥寥無幾了——對于考試結果的預期,女生仿佛永遠比男生要悲觀很多。

林巧柔一個人站在到處是東一堆西一堆男生的操場上,多少顯得有幾分孤零零的。

郁青走過去:“你們班的同學呢?”

林巧柔苦笑了一下,沒說話。郁青順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見曹宇親密裏帶着幾分讨好地摟着一個滿臉陰沉的男生,周圍是林巧柔他們班一大幫的男生。

郁青立刻明白了。曹宇在高二下學期走關系,轉進了林巧柔他們班,大概把以前那套為人處事的辦法也帶了過去。林巧柔不願意和他們一塊兒,就只能自己一個人了。

林巧柔見他往那邊看,以為郁青是好奇曹宇摟着的那個男生是誰:“那是丁玉青。副廠長家的兒子。”

郁青點頭:“我知道他,和我名字就差一個字嘛。怎麽那副表情,誰惹他了?”

“聽說考砸了。”

“哦。”郁青和那個人不熟悉,也沒什麽興趣,不過看着曹宇拼命讨好對方的樣子還是覺得有點兒好笑:“曹宇也有這樣的時候啊。”

潤生往曹宇那邊瞥了一眼,又像什麽都沒看到一樣收回了目光,對林巧柔道:“一起來拍照吧。謝謝你考試前幾天還來給郁青送你們老師押的題。”

“是順路。”林巧柔臉紅了:“郁青不是也要考G大麽,大家要是都能順利錄取,以後還是同學。”

潤生淡笑了一下,沖一幫同學道:“大家往一塊兒站站,前排的蹲一蹲。巧柔,你和郁青站一塊兒,站他裏側。”

他們輪流換着拍完了一堆照片,林巧柔對潤生道:“潤生,那個……膠卷還剩多少了?”

潤生看了眼相機:“應該還有一張吧。”

林巧柔猶豫了一下:“你自己不拍麽?”

“拍啊。”潤生把相機遞給了林巧柔:“幫我和郁青拍一張吧。”說完很親密地摟住了郁青。郁青自然而然地緊靠在潤生肩上:“拍好看一點呀!”

林巧柔似乎輕輕嘆了口氣。她小心又仔細地調整角度,沖他們倆道:“好了,笑一笑……”

咔嚓一聲。陽光下,兩個少年神采飛揚的笑容定格在了膠卷上。

高考結束,人生前二十年最大的大事似乎也就此告一段落了。一群少年人驟然從壓力中解脫,開始張羅着出去游玩。郁青問林巧柔要不要一起,剛好可以叫上幾個女生。林巧柔向他微笑着擺擺手,說要去圖書館還書了。

她纖細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林蔭道的盡頭。

郁青若有所思:“我還以為她會和你說點兒什麽。剛才拍照那會兒,她好像一直有話想和你說,又沒說出來。巧柔實在太內向了。”

潤生含義不明地笑了笑:“你還真是……”

“我怎麽啦?”郁青不解道。

“沒什麽,就是覺得,我和林巧柔應該挺有共同話題的。”

“我也覺得。”郁青點頭:“她那會兒要是搞競賽去,成績應該也能挺好……哎,你等等我啊,你要去哪兒啊……”

“去洗相片。”潤生收起相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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