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仿佛時光回了頭
月光下, 費明議的眼中寫滿溫柔。
孟遙看了半晌,終究還是低下頭避開了他的視線。
眼淚從臉頰滑落。
費明議像是知道她的心思,眼神有些哀然, 沒說什麽,只又擦去她的眼淚, 輕聲說道:“時候不早了,回去吧。”
孟遙點點頭, 像是要發出什麽聲音, 喉嚨卻被哽住。
費明議游到另一頭撐着船板上了船, 孟遙繃着肩膀把眼淚壓下,轉過身解開了身上的毯子。扶着船篷搖搖晃晃走過去, 把毯子遞給他,“把身上擦幹吧。”
船艙內, 費明議只穿了條短褲,
費明議接過, 卻又拉開一角給她披上, “你披着,別着涼了, 馬叔這裏有毛巾。”
他把她嚴嚴實實裹好了, 才又彎腰從儲物櫃裏掏出了一條略顯陳舊的大毛巾,給自己擦拭起頭發和身上的水滴來。
眼睛依然看着她, 帶着笑意。
似乎對于剛才的被拒絕絲毫不以為意。
有些話不用說明, 就能全部看清。
孟遙拉着毯子手攥緊, 再不能擡起雙眸。
費明議穿好衣服走到船尾又開始搖起槳橹,孟遙坐回船頭,将毯子把自己裹緊。
湖中月光搖曳,可是眼前, 滿地狼藉。
……
當夜,又是難眠。
……
第二天,孟遙很早就起來。
角落裏的蚊香還沒燃盡,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檀香。
她給自己畫了妝,将昨夜許久難眠的痕跡掩壓。
早飯是在食堂吃的,黃魚湯面,鮮香又營養。
工人還沒上班,孟遙已經回到那間屋子繼續拍起照來,又是忘我的樣子。
費明議站在身後看了半晌,回到手工坊,将昨天繪好的瓷杯拿去燒制。
瓷杯上是兩行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已知。
昨晚的事誰都沒再提。
照片全部拍完,十一點,前前後後,上千張的素材。
孟遙理了理,和費明議甄選出了兩百多張照片,其中包括了給他拍的那張照片。
孟遙說:“這張拍得很好,放在宣傳冊上效果應該很好。”
并不藏掖,好像給他拍照只是公事公辦。
照片上,透過窗棱,可見一個男子在給瓷器執筆繪畫,神情專注,古典雅致,完美契合了瓷器的宣傳要求。
瓷器只是死物,有人在,就添了靈活生氣。
這張照片,無論從光影還是角度還是透出的故事感,也都是絕佳。
負責廣告宣傳工作的人聽着,連連點頭,只是心裏不抱太大期望。
自家老板并不喜歡抛頭露臉,之前新聞媒體想要采訪他,他全推給了蔡廠,更別說要把自己照片放在宣傳冊上了。
哪知,費明議聽完孟遙說得話,笑了笑,回了個,“好。”
這下,別說宣傳處的人,就是孟遙都愣了愣。
全部忙完,一點半,兩人準備回寧城。
費明議将孟遙的行李拿上車,又從食堂阿姨手中接過了一籃已經清洗幹淨的枇杷。
“我外公給我媽媽栽的,看你喜歡吃,帶在路上吃吧。”上車後他遞過來道。
廚房前院有顆枇杷樹,當年外祖種下,如今早已繁茂如蓋。
中午時候食堂阿姨摘了幾個給孟遙,孟遙難得吃了幾個,費明議就讓人摘了一些下來。
孟遙抱着籃子,看着裏面黃澄澄的枇杷,半晌無言。
她确實挺喜歡吃枇杷的,以前在蘇城的時候,就常常一籃子一籃子的買着吃。
孟遙正在失神間,費明議啓動着車已轉過頭來,“現在還早,要不要去學校看看?”
孟遙猝不及防聽到這個話,望着他,眼神一顫。
哪個學校?自然是當年的那所高中。
離這只有三十多分鐘車程,回去時正好順路,她知道。
她的身體繃緊,是流于表的抗拒。
費明議看着她,卻是眸光溫潋,“去看看吧。”
又道:“那裏變化挺大。”
這些年他回去過幾次。
畢業後班級裏組織過幾次同學聚會,每一次他都參加了。
說不上為什麽,明明都是乏善可陳的交際,可一次次被邀請,一次次都來了。
他也在聚會上見過那些曾經跟她一起的人,可再沒聽過她的消息,甚至後來,連她的名字都很少被提起。
一路往西駛去,周圍建築越來越熟悉,一個個街道名字,一個個商家店鋪,孟遙的身體始終繃緊。
到學校是下午兩點多,周日,寄宿生稀稀落落回校。
一如當年。
費明議把車在校門口停下,孟遙下車,望着來時的道,眼中時光交錯。
那條道,她曾經等在這裏好多次。
等着他來上學,等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就為多看他一眼。
一個穿校服的女生正插着口袋蹲在那張望,亦如她曾經的模樣。
費明議阖上車門看着對面回頭望的孟遙,眼眸也垂了垂。
腦海裏是浮現出的是當年他下了公交一路走過,身後女孩的聲音傳來,“好狗不擋道,給我滾遠點!”
回過頭,就看到她被一群人攔着。
他知道她是誰,孟時煙,開學第一天就将他攔住,那個總是不停出現在他的視野、在男生宿舍不停被談論的同班女同學。
他沒有上前去阻攔,只是走到校門口,跟校工說了一聲,然後看着校工過去将那幫高年級生哄散開,又徑自往宿舍走去。
後來,他時常在周末返校時看到她站在校門口那條路上,但他始終視而不見。
那些年她等着他,他都知道。
“進去吧。”費明議開了口。
孟遙沉默着将車門關上。
一前一後走向校門,校匾上的名字清晰入眼。
——蘇城光華中學。
只是曾經簇新明亮,如今已經顯得少許陳舊。
門口,校工已經不認識他們。
“你們找誰?”他疑惑的問道。
來人一男一女,開着豪車,氣度不凡,不像是尋常人。
“我們是這裏的學生,0x屆的,這是我的名片,想要參觀一下母校。”費明議上前笑着說道,又給他遞了支煙。
校工看了一眼名片,堆上笑容,“可以可以,過來登記一下吧。”
費明議拿的是瓷器廠董事長的名片。
校工拿出了登記簿,費明議彎着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寫完把筆遞過。
孟遙接過,看了半晌他寫下的字,最終也在下面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名字,費明議,依舊工整又飄逸。
她的名字,孟遙,再不似往昔。
一路往裏,果然大有不同。旁邊多了幾棟建築,校內裝飾也有很大的改變。
樹木更加繁茂,那些往來的學生也全都陌生。
費明議跟她細數着這裏的變化,好像要帶她重新熟悉這錯失的十年。
孟遙跟着他沿着主幹道往前走,目光落在那座亭子上。
故事似乎就從那裏開始,她看了他一眼,拍下了一張照片,就此珍藏十年。
亭子上已經爬滿紫藤,到了九月,邊上的桂花就該盛開。
再往前,左邊時操場,右邊是教學樓。
操場上有人打籃球,都是青春年少,樣樣好。
孟遙看着,繼續往前。
操場,辦公樓,食堂,宣傳欄……一一走過。
過去的那些畫面一幕幕在眼前浮現。
“煙兒,你走慢點!”
“小孟,我不想去吃食堂了!”
“煙兒你看,上面有你和費明議的照片!”
“煙兒……”
那些青春恣意似乎又上演。
及至最後,繞到當年那棟教學樓前。
“上去看看嗎?”費明議問。
孟遙頓了半晌,沿着樓梯往上。
教學樓還是原來的樣子,她扶着扶手一步步走着,觸目之中,皆是熟悉。
每一階的樓梯,每一塊的瓷磚,仿佛都留下了痕跡。
時光荏苒,與記憶之中全都應合。
她曾經一次次在這裏走過,曾經一次次的與他遇見,曾經,也在這裏蒙受了那場不白之冤。
那時候她想着找個時間再去解釋。
後來,再沒有機會。
那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摧毀了一切,從此所有歡笑和喜悅都葬在了那年。
教室很快就到,三樓,靠近樓道的位置。
教室裏沒有人,一排排課桌,堆積着的課本,卻跟過去一模一樣。
孟遙走進去,停在最後一張課桌前,那裏曾經是她的位置。
“煙兒煙兒,出去玩了!”
“小孟,剛才老師講啥了?”
“孟時煙!你看哪呢!”
“……”
多少畫面浮現在眼前,多少聲音,就在耳邊。
旁邊是他坐過的位置,少年身姿端直的坐在那目視着黑板,是她一輩子難以抹滅的印象。
她從沒想過有一天還會回到這裏,那年離開,她以為再也不會回來。
走廊裏有人來,兩人又離開教室。
繼續在校園裏走過,曾經走過的痕跡,一一再走了個遍。
費明議始終陪在身邊。
那年她總是在校園裏追逐他的身影,如今他一步不落的陪她走完了全程。
校園就那麽大,轉了一圈回到校門口。
是時候該離開了。
校工還站在門口,正跟人說着話。
費明議上前笑着說道:“幫我們拍張照吧。”
孟遙落在身後,怔住。
校工已經接過了他遞來的手機,欣然同意。
費明議走回來,又站到了她的身邊。
孟遙依然怔在當地。
“靠近點靠近點。”校工拿着手機有模有樣的指揮着。
身後是剛剛走過的校園,眼前是對着她的手機鏡頭。
身邊,是那個她喜歡了那麽多年的男孩。
孟遙身體繃緊,眼淚似乎要湧出。
垂着的手突然被握住,十指相扣,有力有溫度。
孟遙的心顫動着,耳邊是校工不停傳來的話語。
“對對,笑一笑,笑一笑。”
那年,她喜歡着他,他置之不理,讓她走開。
那年,她給他拍着照,他只是眼神冷冽。
那年,她站在他面前,他只是視而不見。
而今他陪着她重新走過,仿佛把一切又經歷了遍。
他給了她一個結果,一個新的答案。
歲月仿佛回了頭。
熱淚将要盈眶,只又死死壓下。
保安很快将手機還了回來,“看看拍的怎麽樣?”
費明議打開相冊看了一眼,“謝謝,很好,麻煩你了。”
又把手機遞了過來。
孟遙接來看過,照片上兩個人并肩站着,一個白襯衫黑褲子,一個穿着長裙,執着手,長長的林蔭道上,歲月更疊,隐約有了那年青蔥的模樣。
費明議沒有松開她的手。
她也沒有再掙脫。
只是回去時,一路沉默。
閉着眼睛側着身,像是又把自己包裹在一個厚厚的繭裏。
費明議看着她,滿眼憐惜,他很想抱抱她,最後卻只是将座位給她調低,又給她蓋上了他的外套。
她閉着眼睛,終究睡了過去。
一夜難以安眠,終究還是累了。
……
之後幾天,日子依舊。
費明議不再消失,每天給她訂着餐,晚上接她一起吃飯,偶有繁忙,也會保持聯絡。
孟遙看着他一日日的關懷,倍加沉默。
他的心思似乎已經揭開,她卻再無力接受。
那一件件脫掉的衣服又浮現在眼前,仿若枷鎖,沉沉的壓在她的心頭。
那是她十年都不曾磨滅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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