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那書生(四)

早上白星剛從馄饨攤離開不久,孟陽就端着碗從家裏出來,對張老漢道:“要一碗馄饨。”

天冷了,老人家刷鍋洗碗不舍得費柴火用熱水,手上早就裂了口子。他自己帶碗拿回家吃的話,就可以省下張大爺刷碗的活兒。附近不少人都是這麽幹的。

“是陽仔呀,”張大爺眯着眼看了會兒,笑道,“對啦,你那個鄰居……”

他還沒說完,孟陽就開心道:“回來啦,還送了我兔子呢,是個頂好的人!”

說起這事,孟陽還美滋滋的,那兔子可真香呀,有鄰居果然是件大好事。

說不定,他們還可以湊在一起過年守歲吶!這樣自己就不會半路歪倒睡過去啦。

聽他這麽說,張大爺也跟着高興,“好就行。”

也是,兩人是一牆之隔的鄰居,想必早就見過了,自己也不必多嘴。

說起來,那可是個頂漂亮頂心善的姑娘,故意多給了錢,等下回見了,自己可要還給人家。可惜她好像一只眼睛不大好,不過陽仔是個熱心快腸的好孩子,想來也能幫襯着照應下。

生東西放久了不新鮮,馄饨都是現包的。

張大爺年紀大了,手腳不太靈便,動作很慢,但桃花鎮的人從沒有催過。

他用刷得幹幹淨淨的竹片挑起肉泥往面皮上用力一抹,另外幾根指頭顫巍巍地捏起來,又往案板上稍微沾了一點面粉,這才放到一旁。

過了會兒,面板上整整齊齊排了十只肚皮滾圓的大個兒馄饨,昂首挺胸,宛如晨曦下接受檢閱的士兵,瞧着神氣極了。

馄饨在鍋裏滾了三回,白色的面皮逐漸變得透亮,微微收縮後隐約可以看見內部肉餡的輪廓和點點翠色。

張大爺将馄饨撈出,又慷慨地在孟陽帶來的碗中撒入蔥花和芫荽,“要油辣子不要?”

許是氣候土壤的關系,桃花鎮的辣椒總是長不好,要從外地進貨,相對比較貴。張大爺賣馄饨本就賺不到什麽錢,若再送辣椒油,就更少了。于是孟陽立刻搖頭,“不要不要,我不吃辣的。”

張大爺聞言有些遺憾的收回手,“天冷了,吃些辣發發汗才好……”

孟陽乖乖聽訓,笑眯眯接了,又将提前準備好的三枚大錢穩穩放到張大爺手中,這才開開心心地抱着碗家去。

碗壁很厚,剛出鍋的馄饨将熱量不遺餘力地散發出來,使掌心在這寒冷的早晨有種微燙的舒适感。

進門前,孟陽照例先往鄰居家門口望了眼,這才像完成了什麽使命一般開門。

鍋底的火種在出門前用草木灰輕輕蓋了一層,現在只要将燒至炭化的柴火重新撥出來一吹,就會有橙黃色的火苗竄出,不一會兒就将小屋子熏得暖烘烘。

孟陽立即往馄饨碗中倒了半勺辣油,又攪動幾下,看着一團團紅色油花在清湯中綻放,這才美滋滋夾了一只咬下去。

桃花山每年春天都會長滿野菜,有荠菜、婆婆丁、馬齒苋、榆錢等等許多種,若是手腳勤快能摘好多呢!蘸醬生吃是極好的,若趁着鮮嫩摘了晾幹,好好儲存的話就能吃一整年。

待到秋冬缺少新鮮菜蔬時提前泡發開,或是熱水焯過,加上蒜泥、清醋和香油涼拌;或是混了油渣肉丁包餃子、包子,都是再清新美味不過的。

相當一部分野菜都有清火明目的功效,食用得當的話,連大夫都不必瞧了。

對酷寒的北方秋冬季節而言,這些春夏季節漫山遍野生長的野菜就是老天爺慷慨的饋贈,足夠陪伴當地百姓舒舒服服地過完下半年。

張大爺的馄饨就是荠菜豬肉餡兒的,荠菜味道清甜,正好可以中和豬肉的那點油膩,一口下去滿嘴帶着菜香的肉汁兒,好吃着呢!

這馄饨個頭大,躺在甜白瓷的勺子裏縮手縮腳的委屈,孟陽正端詳時,一塊窩在下頭的面皮就“噗”地彈出來,整只馄饨也像終于得以舒展一般,水潤潤的表皮都平整不少。

先咬一半,就見剩下的半只內浮動着淺淺一汪汁水,翠綠色的荠菜懶洋洋躺在皮子裏,自帶一股春天的氣息,仿佛叫灰突突的屋裏都多了一抹綠意。

一碗馄饨下肚,身上就暖和起來,今天天氣不錯,孟陽把廂房裏的桌椅搬到牆根兒底下,曬着太陽糊燈籠。

他一邊幹活還一邊琢磨呢,新鄰居每日早出晚歸的,到底在做些什麽呢?

家裏沒有面食了,整天吃粥也不像話,今兒早上起床時孟陽就和了一大盆面,放在向陽處的炕上。還泡了之前從桃花山上采摘曬幹的木耳和紅薯粉條,準備蒸木耳雞蛋粉條豆腐餡兒的大包子吃。

白面精貴,是不舍得全放的,他就在裏面摻了一點粗糧。這會兒日頭好,糊完一個燈籠後掀開蓋在大瓷盆上的蓋墊一瞧,好家夥,面團早已膨脹成約莫三倍大小,用手輕輕一戳就噗嗤噗嗤撒氣,軟趴趴陷下去,露出裏面細密的蜂窩結構。

“真好!”孟陽稱贊了一回,也不知是誇自己的手藝日益精進,還是贊揚面團發酵出色,總之是很高興的。

他先将木耳撈出來控水,這才揣了錢袋出門,預備去街西頭的吳嫂子那裏買一斤豆腐。

兩邊隔着不遠,孟陽剛走了幾步就聽到熟悉的尖利而高亢的叫罵聲:“幹你爹,打死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狗雜種,眼睛瞎掉了,敢來吃老娘的豆腐……”

吳嫂子早年死了男人,沒有再嫁,就在前院支了個攤子賣豆腐。偏她生得很不錯,難免有附近的閑漢潑皮來騷擾。只是她本人十分潑辣,力氣又大,從不肯白吃虧,不管來的是幾個人都抄起刀追出去打,如今那些人也只敢過過嘴瘾。

一個潑皮速度飛快地與孟陽擦肩而過,後者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正好看見一根粗壯的木棍從自己面前飛過,穩準狠地打在那潑皮後腦勺上,發出砰的一聲。

那潑皮哀嚎一聲摔倒在地,卻不敢停留,忙連滾帶爬逃遠了。

稍後吳寡婦罵咧咧追上來,先撿了木棍,又瞥見牆根兒底下縮着的孟陽,表情好了點,“買豆腐?”

孟陽趕緊點頭,又板板正正朝她行了個禮。

對吳寡婦這樣的女子,私心裏他是十分敬佩的。

吳寡婦不理會他的酸禮,将木棍夾在腋下,又擡手将散開的頭發挽了幾挽,用一根筷子在腦後盤成發髻。

如此一來,便露出一段纖細白膩的脖頸,好似春日陽光下舒展翅膀的白鵝。周邊幾縷細碎的烏發随風搖曳,越發顯得黑白分明。

跟在她身後的孟陽無意中掃了眼,不知為什麽唬得一跳,忙面紅耳赤別開頭,只仰着腦袋看天,口中兀自喃喃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吳寡婦噗嗤一笑,目光相當放肆地在他單薄的身板上掃了幾個來回,“毛還沒長齊的,知道個屁!”

這小子也不過十八、九歲模樣,若再生得晚些,自己做他娘都使得,也不知哪兒來這許多講究。

孟陽被她鬧了個大紅臉,耳朵尖都快滴下血來,卻半個字不敢回。

他說不過人家。

吳寡婦大踏步回來,利索地轉到鋪子裏面去,揭開蓋着豆腐的濕布,“要多少?老的嫩的?”

孟陽立即道:“一斤老豆腐。”

雖然和了許多面,但包子裏還要加入其它三種餡料,一斤豆腐就足夠了。

吳寡婦哦了聲,取過一邊的木片切豆腐,頭也不擡地道:“四文錢。”

孟陽從錢袋裏摸出來四個銅板,剛放進旁邊的竹筒裏,就聽見身後由遠及近的木棍戳地聲。

剛還埋頭切豆腐的吳寡婦嗖地仰起臉來,她甚至還有空飛快地整理了下腮邊散亂的頭發,然後雙眼放光,扭扭捏捏地掐着嗓子喊了聲,“三爺回來啦。”

來的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頭發花白,胡茬淩亂,看上去頗有幾分滄桑野性。他的右腿從膝蓋處就沒了,走路都要拄着拐。但沒人敢輕視他,就連本地最不講理的地痞也不敢在他面前撒野,便是調戲吳寡婦,也總挑他不在的空檔。

他姓康,據說年輕時混過江湖走過镖,有一身好功夫,憑着滿腔熱血為“義氣”二字兩肋插刀,結果到頭來卻發現江湖之大,卻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在江湖上混了二十來年,亡了過命之交,冷了滿腔熱血,冥冥之中就像轉了一個大圈,他還是瘸着一條斷腿返鄉。

故鄉還是原來的故鄉,可曾經熟悉的人,卻大都不在了。

因他說自己曾在義兄弟之中行三,衆人便都稱呼他康三爺。

康三爺年紀大了,精神卻不曾垮掉,依舊性烈如火,是個嫉惡如仇的暴脾氣,義務維持鎮上治安,老鎮長也十分看重他。

大約是練過武的緣故,他的中氣很足,說話像打雷,又愛拉着臉,孩子們都怕他。

其實說怕好像也不大對,因為那些小孩子實在覺得這位老人神秘極了,仿佛肚子裏有說不完的故事,每每被吓哭、罵跑了,要不了多久便又三五成群吸着鼻涕跑回來,一個個擡着被太陽親吻過的紅臉頰,眼巴巴等着聽他說那些他們壓根兒聽不懂的精彩的江湖、凄美的故事……

“陽仔,聽說你隔壁住進人了,得空你見了告訴一聲,叫她去鎮長那裏挂個號。”康三爺道。

他每天都雷打不動去張大爺的攤子上吃一碗馄饨。小鎮的消息就是這樣,分明沒有翅膀,卻比鳥飛得更快。

這是桃花鎮的規矩,怕忽然半路住進來的人有什麽不好的底細,危害到本地百姓,所以總要去鎮長那兒走一遭,算是報個到。

幾年前孟陽搬過來時,便是街對面的王大娘告訴的,如今終于又輪到他去告訴別人。

忽然有種神秘的傳承般的使命感撲面而來,孟陽近乎本能站得筆挺,“是!”

康三爺滿意地點點頭,便要轉過身去掏鑰匙開門。

“三爺!”吳寡婦突然用幹葉子托着一大塊豆腐追出來,圓潤豐滿的臉上現出一點奇異的神采,“拿……”

她的話還沒說完,康三爺便直接拒絕了。

剛展現的神采迅速從吳寡婦臉上褪去,令她呈現出一種可怕的蒼白色。

康三爺分明看見了。

他幹燥的嘴唇嗫嚅幾下,沉默片刻,仿佛終于抵不住,做出了一點退讓。

“讀書打鐵賣豆腐,都是頂辛苦的活兒,你一個女人家……不容易。”

說完這話,他不再停留,迅速開門回家了。

吳寡婦的豆腐仍沒送出去,但她的臉蛋卻不再蒼白,而是重新換上一種豐富而細膩的紅潤。

她輕輕咬了咬豐滿的嘴唇,柔軟的眼底猶如春日下波光粼粼的湖水,閃爍中某種孟陽看不大懂的情緒。

她又抱着豆腐回到攤子裏,見孟陽傻愣愣的,又噗嗤笑出聲,“小傻子懂什麽,看屁!”

孟陽驟然回神。

他撓了撓頭,認真思索片刻才道:“可能我确實是不大懂的,只是覺得,”他停頓了下,似乎在努力斟酌用詞,過了會兒才道,“覺得你們這樣很好。”

吳寡婦愣了下,忽然綻開笑容,又從竹筒裏把孟陽剛才投進去的四個銅板摸出來,精準地丢回他懷中,“書呆子,送你了!三爺都說了讀書辛苦,回去補補腦瓜子!”

說罷,就要拉門。

孟陽愣了會兒才急忙忙道:“我不白要!”

然而吳寡婦已經把門關上了,分明透着幾分愉快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收攤了!”

孟陽茫然地抱着豆腐站在原地,有些不明白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又過了會兒,見吳寡婦确實沒有重新開門的意思,他這才沿着路回家去。

走到自家門口了,孟陽才忽然想起來一個之前從未留意過的細節:

每座院子都有前後門,康三爺分明與王大娘一樣都住在前一條街上……

所以為什麽他總愛走後門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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